王氏一邊擦着桌子,一邊斜眼瞅着他這套“講究”流程,忍不住又開口嘲笑道:“喲,咱們家這髒漢子,埋汰了二十二年,如今摔了一跤,倒是摔出幹淨毛病來了?天天這麼洗洗涮涮,咋的,泥腿子還想泡出朵蓮花來?”
周燃早已習慣了她的刀子嘴,只當沒聽見,專心致志地享受着熱水帶來的片刻安寧。
其實王氏和周父、周巧兒也有每晚洗臉、泡腳的習慣,這是農家勞累一天後少有的放鬆,只是不像周燃這般“細致”。
農家夜晚沒什麼娛樂,天色一暗,左鄰右舍便喜歡聚在某家門口,搖着蒲扇納涼,東家長西家短地閒聊。
周家通常去隔壁牛家。
今晚因爲周燃“掙”了七錢銀子回來,王氏心情明顯不錯,收拾利索後,便對周父和周巧兒說:“走,去牛嬸家坐坐,聽說她家小子今天從鎮上帶了點新鮮事回來。”
周燃從小(原身)就不愛往人堆裏扎,性子孤僻,所以他說要留在家,誰也不覺得奇怪。
王氏臨出門前,照例叮囑了一句:“我們去了啊,你早點睡,別點燈熬油!那燈油金貴着呢!”說着,便和周父、周巧兒出了門。
就在他們快要走出院門時,周燃快走幾步,悄悄拉住了跟在最後的周巧兒。
“小妹,等等。”
周巧兒疑惑地停下腳步,回頭看她哥:“哥,咋了?”
周燃從懷裏掏出那個小心保護了一路的油紙包,塞到周巧兒手裏,壓低聲音說:“給你的,鎮上買的糕點。米糕和綠豆糕,你偷偷吃,別讓娘看見。”
油紙包還帶着周燃的體溫,一股淡淡的甜香已經透了出來。
周巧兒眼睛瞬間瞪得溜圓,難以置信地看着手裏的東西,又抬頭看看她哥黝黑卻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樣的臉。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油紙一角,看到裏面白生生的米糕和淡綠色的綠豆糕,口水差點流出來。
“哥……這、這真是給我的?”小丫頭的聲音裏充滿了驚喜和不可置信。
這簡直是破天荒頭一遭!
以前的大哥,又悶又無趣,眼裏只有幹活,別說給她帶零嘴,就是跟她多說兩句話都難得。
現在的大哥,雖然話還是不多,也還是不愛湊熱鬧,但會給她帶好吃的糕點!
周燃看着小妹亮晶晶的眼睛,心裏也軟了一下,他揉了揉她的腦袋,動作還有些生疏,:“嗯,快收好,去吧。”
“謝謝哥!大哥最好了!”周巧兒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飛快地把糕點包好,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裏最貼身的地方,臉上是壓不住的開心笑容,轉身蹦蹦跳跳地追父母去了。
院子裏終於徹底安靜下來。
周燃閂好院門,便迫不及待地鑽回了自己那間僅能放下一張板床和一個破木箱的小屋。
窗外,月光朦朦朧朧地透進來,隱約能聽到隔壁牛家傳來的隱隱約約的談笑聲,更襯得這小屋的寂靜。
月光如水銀般從破舊的窗櫺縫隙流淌進來,在地上印出幾塊冷白的光斑。
周燃就着月光,摸索着點亮了那盞小小的油燈。
豆大的火苗跳躍起來,驅散了一小片黑暗,也將他高大壯碩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土牆上,顯得有幾分詭異。
房間沒有書桌這種“奢侈品”。
周燃熟練地將那個充當衣櫃的破舊木箱搬到硬板床上,箱子表面坑窪不平,但這已經是他在這個家裏能找到的最平坦的“桌面”了。
他將晚上偷偷裁好、質量粗糙的草紙在破舊的小桌上鋪開,又將那支新買的毛筆和澀手的墨錠擺好。
他沒有研磨,只是用手指沾了點水,在硯台上隨意劃拉了幾下,讓墨色勉強可用。
他需要構思一個能賣出去,甚至可能暢銷的故事。
腦子裏閃過無數題材:光怪陸離的《山海經》志怪、纏綿悱惻的才子佳人情愛、快意恩仇的江湖武俠、飛天遁地的玄幻仙俠……
這些在前世網絡文學中司空見慣的類型,在這個時代或許足夠新奇。
但周燃冷靜地回想了一下在書肆的見聞,那幾個書生熱議的《綺羅怨》,以及書架上占據主流的,無外乎是些才子佳人、狐仙鬼怪的短篇集子。
過於超前的設定,會不會因爲缺乏土壤而水土不服?王掌櫃那樣精明的商人,恐怕更傾向於穩妥的、已經被市場驗證過的題材。
穩妥,卻又不能完全流俗。
需要一點新意,一點能抓住人的東西。
忽然,他眼睛一亮,一個在前世文學史上如雷貫耳的名字跳入腦海。
“有了!”他低聲自語,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勾起一個弧度。
那笑容裏帶着點惡作劇般的狡黠和自信,若是放在他前世那張還算清秀的臉上,或許能稱得上幾分雅痞。
但此刻,鑲嵌在原主周大牛這張黝黑粗獷、眉骨突出的臉上,這笑容就顯得格外憨厚,甚至有點……傻氣。
他提起毛筆,蘸了蘸勉強化開的淡墨,在草紙的頂端,鄭重地、卻又不失飄逸地寫下五個字——
臨安笑笑生。
看着這個筆名,周燃臉上的憨笑更明顯了些。
好,就是它了!一個足以“青史留名”的馬甲。
那麼,用這個筆名,寫一本什麼樣的書呢?另一個名字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蹦了出來——
《金瓶梅》。
沒錯,就是它了。
不寫虛無縹緲的神仙鬼怪,不寫過分離奇的才子佳人,就寫這滾滾紅塵,寫這世俗百態,寫這飲食男女,寫這人性在欲望與道德之間的掙扎與沉浮。
他要寫一部屬於這個時代的“世情小說”,剝開風花雪月的表皮,展現出社會肌理的現實與生活的本來面目。
這種題材,既有一定的現實基礎易於被接受,其對人性的深刻描摹又足以超越時代,引起共鳴。
思路一旦打開,便如泉涌。
他摒棄了之乎者也的文言,采用更貼近市井生活的白話文的敘述方式,這樣會更加流暢自然,
他先用工整的字體寫下回目,他努力回憶着前世看過的情節,結合這個時代的風俗,進行着再創作。
筆尖在粗糙的紙面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在這寂靜的夜裏,仿佛某種秘密的私語。
姿勢有些別扭,需要半趴在箱子上,但對於渴望表達的周燃來說,這已經足夠了。
他開始構思章節內容:如何引入西門慶這個核心人物,如何描繪市井的喧囂,如何鋪墊他與潘金蓮的初次相遇……他沉浸在自己的創作世界裏,筆尖在草紙上快速移動,留下歪歪扭扭卻充滿力量的字符。
不知寫了多久,可能小半個時辰,他感到脖子和腰都有些酸了。
正準備活動一下,窗外傳來幾聲犬吠,緊接着,院子裏響起了王氏那極具穿透力的大嗓門,似乎在埋怨周父什麼,伴隨着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他們從牛家回來了。
周燃一個激靈,立刻從創作的亢奮中驚醒。
他迅速吹熄了油燈,將紙張和筆墨胡亂塞進床下的隱秘處,然後和衣躺倒,拉過那床硬邦邦的薄被蓋在身上。
周燃一個激靈,立刻吹熄了油燈,將紙張筆墨迅速卷起,塞回藏匿處,再把木箱從床上搬下來放回原處。
整個過程悄無聲息,一氣呵成。
他剛和衣躺下,拉過那床硬邦邦的薄被,王氏的聲音就在門外響起:“老大,睡了沒?燈沒點吧?”
“睡了,娘。”周燃含糊地應道。
“我今天換的被子薄不薄?”
“不薄,剛好。”
門外腳步聲遠去。
初春的鄉下夜晚,涼爽宜人。
小屋重歸黑暗和寂靜,只有窗外細微的蟲鳴。
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興奮交織,他想着剛剛寫下開篇的故事,想着“臨安笑笑生”這個筆名,想着未來可能的銀錢和……
或許能換來的更好一點的生活條件,比如,一張真正的桌子?
終於疲憊如潮水般涌來。
周燃聽着院子裏父母洗漱、低聲說話的動靜漸漸消失,最終萬籟俱寂。
涼爽的空氣,疲憊的身體,以及內心那份剛剛播種下的、關於文字與未來的隱秘希望,讓他很快沉入了睡鄉。
那張臨時充當書桌的木箱,靜靜地立在床腳,仿佛守護着一個剛剛萌芽的秘密。
天剛蒙蒙亮,窗外才透進一絲魚肚白,周燃就猛地睜開了眼睛。
心裏揣着事,睡也睡不踏實。他輕手輕腳地爬起來,也顧不上腿還隱隱作痛,第一件事就是摸黑將那個破木箱再次搬到床上,小心翼翼地取出藏好的筆墨紙硯。
油燈被再次點亮,豆大的火苗在微涼的晨空氣中輕輕搖曳。
周燃深吸一口氣,提起那支禿毛筆,蘸飽了昨晚化開尚未幹透的墨,迫不及待地繼續他昨晚的“大業”。
《金瓶梅》的故事框架在他腦中已然清晰,雖說不可能全文背誦,但主要人物、關鍵情節和那股子鮮活潑辣的市井氣息,他卻印象深刻。
他一邊回憶,一邊結合這個時代的特點和自己的理解進行再創作,所謂“模仿三分,自有七分創新”。
他相信,即便只得其幾分神韻,這般直面人性、描繪世情的作品,也足以震撼這個時代那些看慣了才子佳人套路的話本讀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