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者號”如同一個在深空漂流的重傷病患,在死寂中默默進行着自我修復。工程團隊在卡洛斯·雷耶斯的帶領下,穿着太空維修服,如同忙碌的工蟻,在艦體外殼和內部管道中穿梭,焊接斷裂的管線,更換燒毀的元件,試圖讓這艘飽經摧殘的護衛艦恢復些許生機。每一次工具敲擊金屬的聲響,都在空曠的走廊裏回蕩,顯得格外刺耳。
艦橋上的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面。傳感器陣列嚴重受損,使得“探索者號”對外的感知變得模糊而狹窄,如同一個被蒙上眼睛的哨兵,只能緊張地聆聽着周圍任何一絲可疑的動靜。所有人都知道,泰坦工業的“利維坦之怒”號就像一頭潛伏在暗處的受傷巨獸,隨時可能暴起發難。
艾拉中校坐鎮指揮席,面沉如水,手指無意識地在扶手上敲擊着。她面前的數據板上,一邊是緩慢更新的艦船修復進度,另一邊則是聯邦理事會發來的、措辭越來越強硬且充滿質疑的公文,以及那個所謂的“聯合危機管理委員會”的初步章程——一份機乎是爲泰坦工業量身定做的權力攫取指南。
索恩正在利用政治和官僚體系,一步步地勒緊套在“探索者號”脖子上的繩索。
“中校,‘利維坦之怒’號的外部維修似乎已初步完成,其護盾能量正在緩慢恢復。其搭載的穿梭艇平台有活動跡象。”傳感器操作員報告道,聲音緊張。
“繼續監視。”艾拉的聲音聽不出波瀾,但心髒卻微微收緊。索恩要動手了嗎?
然而,預想中的攻擊並未到來。幾個小時後,一艘沒有任何武器標識、造型優雅流暢的銀白色小型穿梭艇,如同一位彬彬有禮的使者,脫離了“利維坦之怒”號,朝着“探索者號”緩緩駛來。
“未知穿梭艇發出接駁請求,識別信號爲……泰坦工業高級外交與科學考察團。”通訊官的表情有些錯愕,“他們聲稱奉‘聯合危機管理委員會’指令,登艦進行‘友好協商與初步數據核實’。”
艦橋上響起一陣壓抑的騷動。來了!索恩的“專家團”!打着官方的旗號,名正言順地登堂入室!
艾拉的眼神瞬間冰冷如刃。她知道無法拒絕。拒絕就等於公然違抗聯邦理事會剛剛授權的委員會,給了索恩動用武力的完美借口。
“允許接駁。指定三號隔離艙口。通知陸戰隊,組成‘禮儀性’歡迎隊伍,全程‘陪同’。”艾拉特意加重了那幾個詞的語氣,“所有關鍵區域啓動二級物理鎖閉,非核心人員不得與來訪者有任何接觸。”
命令被迅速執行。所有人都明白,這不是友好的訪問,而是一場武裝到牙齒的、彬彬有禮的入侵。
當三號隔離艙門滑開時,一股與“探索者號”格格不入的、帶着淡淡香氛的空氣首先涌入。爲首的是一位看起來四十歲左右、穿着剪裁合體的銀灰色西裝、戴着無框智能眼鏡的男人。他臉上掛着職業化的、無可挑剔的微笑,眼神卻如同掃描儀般銳利而冷靜,迅速掃過艙室內每一位嚴陣以待的陸戰隊員和略顯破敗的環境。
“艾拉中校?”他微微躬身,動作優雅得體,“我是馬爾科姆·格雷,泰坦工業首席科學顧問,受聯合危機管理委員會委托,率團前來。感謝您的配合。”他的聲音溫和而有磁性,卻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疏離感。
他身後跟着六名成員,有男有女,同樣衣着光鮮,提着昂貴的密封數據箱和精密儀器。他們看起來更像是來自頂尖金融區的精英,而非深入險境的科學家。但艾拉注意到,其中兩人步伐沉穩,眼神警惕,手指關節粗大,更像是僞裝成技術人員的精銳保鏢。
“格雷先生。”艾拉沒有回以微笑,只是公事公辦地點了點頭,“‘探索者號’剛經歷重大事故,設施簡陋,且處於緊急維修狀態,恐怕無法提供舒適的接待環境。請隨我來,簡報室已準備好。”
“理解。危難之時,不必拘泥於形式。”馬爾科姆·格雷的笑容不變,仿佛早有預料。
前往簡報室的路上,格雷的團隊成員看似隨意地觀察着四周,他們的智能眼鏡和手持設備上的微小指示燈以難以察覺的頻率閃爍着——無疑是在進行全方位的數據采集和環境掃描。
簡報室內,艾拉只提供了最基本的、經過嚴格篩選和編輯的數據片段,主要集中在遺跡的能量特性和外部結構掃描上,完全隱去了陳星的特殊作用、神經接口實驗以及最後接收到的關於“吞噬者”和“高維窺探”的關鍵信息。
格雷和他的團隊成員認真地聽着,不時提出一些尖銳而專業的問題,顯然都是頂尖的專家。但艾拉能感覺到,他們對這些表層數據興趣缺缺,他們的真實目標顯然不在此。
果然,在簡報即將結束時,馬爾科姆·格雷推了推他的智能眼鏡,微笑道:“非常感謝您的分享,中校。這些數據很有價值。爲了更全面地評估風險,委員會希望能夠見一見貴方在此次事件中的關鍵人員,特別是……那位在能量風暴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並因此受傷的陳星博士。我們希望代表委員會向他表示慰問,或許,也能從他的獨特視角中獲得一些無法被儀器記錄的…… insights(見解)。”
來了。他們的最終目標,果然是陳星!
艾拉的心猛地一沉,但臉上依舊不動聲色:“格雷先生,很遺憾。陳星博士傷勢極其嚴重,目前仍處於深度昏迷狀態,生命體征極不穩定,完全無法進行任何形式的交流。醫療團隊正在全力救治,任何外界的打擾都可能是致命的。我想,委員會也不希望背上一條優秀科學家的人命吧?”
她的話滴水不漏,將對方的請求直接堵死。
格雷臉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零點一秒,隨即恢復自然:“當然,當然。患者的健康是第一位的。那麼,我們是否可以查閱一下陳星博士的醫療記錄和生理數據?這對於我們理解遺跡能量的生物效應至關重要,或許也能爲治療提供一些新的思路。”
得寸進尺!艾拉幾乎要壓抑不住怒火。索恩想要陳星的一切!他的數據,他的大腦,他這個人!
“涉及聯邦最高級別科研人員的原始生物數據,需要最高理事會的特別授權。”艾拉冷冷地拒絕,“在得到明確授權之前,恕我無法提供。”
兩次被斷然拒絕,馬爾科姆·格雷臉上的笑容終於淡了下去,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中校,我希望您明白,委員會的存在就是爲了高效處理此類危機。不必要的官僚程序可能會讓我們錯失理解威脅、挽救生命的機會。您這樣……不太合作的態度,讓我很難向委員會交代。”
空氣中彌漫着無形的火藥味。
就在這時!
嗡——
一股極其微弱、但清晰可辨的能量波動,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掃過整個“探索者號”!
這波動並非來自外部,而是來自……艦船內部!
醫療艙的方向!
所有人都感覺到了這絲異常,雖然微弱,卻帶着一種讓人心悸的、熟悉的冰冷質感!
格雷團隊中的一位成員手中的儀器突然發出了極其輕微的嘀嗒聲,屏幕上跳出一連串混亂的數據流!那人臉色微變,迅速操作儀器,試圖捕捉和分析。
艾拉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
陳星?!
幾乎在同一時刻,她的私人加密通訊頻道裏傳來了醫療官壓抑着激動和震驚的聲音:“中校!博士他……他的腦波活動剛才出現了一次劇烈的、短暫的峰值!頻率特征……和那個符號……和遺跡的能量籤名有高度重合!然後又迅速回落了!他現在……他的生命體征似乎在波動,有蘇醒的跡象!”
艾拉強行壓下內心的驚濤駭浪,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必須立刻結束這場會面!
“格雷先生,”她站起身,語氣帶着送客的意味,“艦船剛剛似乎經歷了一次微弱的能量擾動,可能是維修引起的故障。爲了諸位的安全,今日的會談就到此爲止吧。我需要立刻去處理相關事宜。您的要求,我會向上級反映。”
馬爾科姆·格雷的目光閃爍不定,他顯然也捕捉到了那絲異常,並且他手下儀器的那一瞬間異常也絕瞞不過他。他深深地看了艾拉一眼,那眼神仿佛毒蛇鎖定了獵物。
“當然,安全第一。”他緩緩站起身,臉上重新掛起那副無懈可擊的微笑,“我們期待您的‘好消息’。在此期間,我的團隊可能會在獲準的區域進行一些環境本底調查,希望不會打擾到你們。”
他帶着他的人,彬彬有禮地離開了,但那無聲的威脅,卻如同冰冷的蛛網,留在了“探索者號”的空氣中。
艾拉沒有任何遲疑,立刻沖向醫療艙。
隔離窗內,陳星依舊躺在那裏,臉色蒼白。但仔細看去,會發現他的睫毛在輕微地顫動,他的手指似乎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
而更讓艾拉感到震驚的是,醫療監測屏幕上,代表陳星腦波活動的曲線,雖然依舊虛弱,但在那復雜的波形中,隱約可見一個極其黯淡、卻無比熟悉的螺旋符號的輪廓,正隨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地、微弱地閃爍着。
仿佛某種烙印,已經深深地刻入了他的靈魂深處。
他不只是在蘇醒。
他似乎……正把一部分深淵,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