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國,皇宮,紫宸殿。
熏香嫋嫋,卻驅不散殿內凝滯的壓抑。
陸景遠負手立於巨大的疆域圖前,目光死死釘在剛剛被朱筆圈出的“烏國”二字之上。
他穿着一身明黃常服,身姿依舊挺拔,但眼底深處翻涌的,卻是幾乎要沖破理智堤壩的驚濤駭浪。
十三,失聯了。
不是任務失敗,不是遭遇不測,而是如同石沉大海,徹底斷去了所有預定的聯絡。
這意味着什麼,陸景遠再清楚不過——能讓那條訓練有素、本該絕對忠誠於皇室的瘋狗違背命令、一去不返的原因,只有一個。
他的皇姐,陸莘悅。
她真的在烏國。
不是謠傳,不是試探,而是切切實實地,出現在了那片剛剛被戰火洗禮的土地上,出現在了……顧祈垣的身邊。
“呵……呵呵……”
低啞的笑聲從喉間溢出,帶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陸景遠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卻遠不及心口那片燎原之火。
愛、怨、憂、妒……
種種極端情緒如同失控的野獸,在他胸腔內瘋狂沖撞撕扯。
那是他名義上的皇姐,是他黑暗童年裏唯一的光,是他早已刻入骨血、融入魂魄的執念。
她的名字與他並列於玉碟,他打造了華美的金屋,只待將她永遠囚於其中,生死不離。
得知她可能尚在人世的消息時,那瞬間狂喜幾乎將他淹沒。
可他如何不怨?
三年!整整三年!
她音訊全無,任由他在這冰冷的皇座上年復一年地煎熬,被思念和恐慌啃噬殆盡。
她怎麼能?怎麼能就這樣拋下他!
可或許更多的,還是憂愁。
烏國剛經戰亂,危機四伏。
顧祈垣那個莽夫能否護她周全……
她如今究竟是何處境?
是否受了委屈?
一想到她可能面臨的危險,陸景遠就感覺呼吸困難,恨不得立刻御駕親征,將她牢牢護在羽翼之下。
他終究是舍不得,終究是無法實打實地怨恨她。
既然無法怨恨她,那他也只能夠把這份怒氣轉移到其他人身上。
顧祈垣……
他憑什麼?
憑什麼能先一步找到她?
憑什麼能陪在她身邊?
那個武夫,粗鄙不堪,怎配沾染他皎皎如明月的皇姐!
還有十三……那條他親手放出去的狗,如今竟也敢因爲皇姐而背主?!
他們都該死!
所有試圖靠近她、分走她注意力的人,都該死!
各種念頭瘋狂交織,最終沉澱爲一片深不見底的陰鷙。
他猛地轉身,走回御案前,鋪開明黃絹帛,提起朱筆,手腕沉穩,落筆卻帶着一股森然的殺伐之氣。
旨意很簡單,也很強硬——
着征烏大將軍顧祈垣,於穩定烏國局勢後,即刻班師回朝,不得延誤。烏國一應善後事宜,暫由副將代理。
他沒有在旨意中提及陸莘悅,這是心照不宣的博弈。
他在告訴顧祈垣,他知道了一切,並且,不容拒絕。
將旨意用印,交由心腹太監火速發出後,陸景遠像是被抽空了力氣般,向後靠在龍椅上,闔上雙眼,試圖平復那過於劇烈的心跳。
殿內寂靜無聲,只有更漏滴答,敲擊着他紛亂的心緒。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通傳聲:“陛下,首輔方晉茗求見。”
陸景遠倏地睜開眼,眸中銳光一閃而過。
他來了。
果然,消息還是傳到了他耳中。
也好……正好借此,敲打一番。
“宣。”
殿門開啓,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逆光而入。
方晉茗依舊穿着他那身標志性的緋色官袍,寬袍大袖,更襯得他身形蕭疏,面容清癯。
三年時光,似乎並未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只是那雙曾經溫潤含笑的眼眸,如今沉寂如古井寒潭,不見波瀾。
唯有在目光偶爾掃過御座之旁——那空置了多年的、本該屬於長公主的位置時,眼底深處才會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破碎的痛楚。
他步履從容,儀態無可挑剔地行至御前,躬身行禮:“臣,方晉茗,參見陛下。”
“愛卿平身。”
陸景遠的聲音聽不出喜怒,目光卻如實質般落在方晉茗身上,帶着審視與探究,
“此時求見,所爲何事?”
方晉茗直起身,並未迂回,直接切入主題,聲音平穩,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臣聽聞,烏國方向,似有長公主殿下消息。”
他頓了頓,抬眼直視陸景遠,那沉寂的眼底,此刻竟燃起兩簇幽暗的火光,
“陛下既已下旨召顧將軍回朝,烏國局勢初定,難免動蕩。臣,請旨前往烏國,接迎殿下鳳駕歸京。”
他說的不是“尋找”,而是“接迎”,仿佛篤定了陸莘悅就在那裏,並且,他必須去。
陸景遠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指尖輕輕敲擊着龍椅扶手:“方愛卿消息倒是靈通。不錯,皇姐……或許確在烏國。”
他刻意放緩了語速,觀察着方晉茗的反應,
“只是,烏國初定,百廢待興,局勢復雜,更有夏國虎視眈眈。顧祈垣雖需回京述職,但軍中尚有其他將領可鎮守一方。方愛卿身爲首輔,肩負社稷重任,豈可輕離中樞,涉足險地?”
“正因爲局勢復雜,臣才更需前往。”
方晉茗不退反進,語氣依舊平靜,卻透着一股執拗,
“殿下身份尊貴,流落在外多年,如今既現蹤跡,自當由朝廷重臣親自迎回,方顯鄭重,亦可震懾宵小,妥善處理可能引發的諸國紛爭。臣,責無旁貸。”
好一個“責無旁貸”!
陸景遠眸色驟冷。
他盯着方晉茗,試圖從那副溫文爾雅的皮囊下,看穿他內心深處翻涌的私心。
“愛卿,”
陸景遠的聲音沉了下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諷,
“你與皇姐,雖曾有過婚約,但三年前大婚之夜,皇姐不告而別,此事天下皆知。如今你以何身份,去接她回來?”
這話如同最鋒利的匕首,精準地刺入了方晉茗心底最痛、最無法愈合的傷口。
他挺拔的身形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臉色瞬間蒼白如紙,袖中的手死死攥緊,指甲幾乎要掐破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