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塔第七層，空氣裏彌漫着金屬與消毒水混合的冷味。
林博士被固定在精神掃描椅上，腦波監測儀發出規律的滴答聲，像倒計時，又像審判。
她眼神清明，沒有恐懼，只有執拗。
“我只是執行了上級指令。”她再次開口，聲音平穩得近乎冷漠，“爲了保護聯邦精英的情感穩定性，倫理委員會有權啓動S級幹預程序——這是明文規定的。”
肖揚站在玻璃外，手中捏着那份所謂的“倫理審查批文”。
紙面光滑，印章鮮紅，編號完整，看起來無懈可擊。
可當他指尖劃過籤署日期時，瞳孔驟然一縮。
大寂滅之後第三年。
荒謬。
所有人都知道，大寂滅後整整五年，聯邦議會才重建倫理委員會，而魏淵——這位如今溫文爾雅、主張“科技向善”的議員，當時還在流亡基地裏掙扎求生，哪來的權力籤發S級批文？
僞造得足夠大膽，也足夠惡毒。
肖揚抬步欲走，通訊器剛接入加密頻道，門外卻傳來腳步聲。
兩名黑衣安保攔住去路，胸前徽章刻着議會圖騰。
其中一人微微欠身，語氣恭敬卻不容拒絕：“副官大人，有些真相，不該由你來揭。”
肖揚冷笑：“所以你們現在連指揮官的直屬情報鏈都要截？”
“我們只是保護聯邦穩定。”對方淡淡道，“林博士的證詞已錄入核心檔案，後續交由議會聽證會處理。您……不必再費心了。”
門在他面前關閉，金屬鎖扣落下的聲音，像一記重錘砸進胸腔。
而真正危險的，是那團火，本就是被人精心點燃的。
灰區，舊城區最深處。
暴雨傾盆，教堂殘破的穹頂漏下一道道水線，在地面積成淺窪。
靈曦蜷坐在地下室角落，指尖輕輕摩挲着一塊泛黃的數據體碎片。
那是她的日記。
“今天他又來看我了。我沒睜眼，但我知道是他。他說‘等一切都結束’，可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愛不該被刪除，哪怕痛，也要記得。”
字跡模糊，像是用顫抖的手寫下的。
小舟蹲在門口，渾身溼透，發梢滴水。
“姐姐，我在廢墟裏翻了三天，只找到這一塊。你還記得嗎？那天你說，記憶是最不該被剝奪的東西。”
靈曦望着他，忽然笑了。
笑得很輕，也很痛。
她一直以爲自己恨墨塵——恨他親手將她推入無感的深淵，恨他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選擇背對。
可此刻她才明白，她從未真正恨過那個男人。
她恨的是三年前那個無力反抗的自己，恨的是這個以秩序爲名行暴政之實的世界。
而現在，她不想逃了。
她要站出來，不是爲了復仇，而是爲了奪回屬於自己的選擇權。
手指緩緩撫過耳垂上那枚古董式樣的數據耳墜，微不可察的藍光一閃而逝。
這是她最後一次修復MX07芯片時偷偷復制的共振密鑰，能精準幹擾神經芯片中的情緒壓制模塊——尤其是那些隱藏在權貴大腦裏的“思想防火牆”。
魏淵想借她之手摧毀墨塵？
好啊。
那就讓他親眼看看，一個被剝離了情感的女人，如何用理性與憤怒，織出一張反殺的網。
她站起身，抖落肩上的灰塵，從箱底取出一件塵封已久的禮服——銀灰色，復古剪裁，是舊時代貴族出席星穹宴會的標準裝束。
鏡中女人緩緩戴上手套，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
“你說你要審判他？”她低聲自語，像是對着空氣，又像是對着某個看不見的人說話，“可你不知道……我也曾是他唯一的軟肋。”
全息新聞仍在街頭滾動播放：#MX07真相曝光# 持續霸榜，輿論風暴席卷全境。
有人高呼正義，有人質疑陰謀，而在權力最頂端，一場狩獵正悄然鋪開。
星穹酒會邀請函準時送達。
魏淵親筆籤名，措辭優雅：“願與真知者共飲第一杯。”
靈曦將邀請函夾進日記殘片中，輕聲說：
“這才剛開始。”
窗外雨停，烏雲裂開一線天光。
而她抬起眼，目光穿透層層高牆，落在那座懸浮於雲端的指揮官府邸。
下一秒，通訊終端輕震。
一條匿名消息跳出：
“他下令封鎖了所有通往你的路徑，卻唯獨沒切斷你走向他的路。”
靈曦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底已無迷茫。
她按下回執鍵，只回了一個字：
“見。”
遠處鍾樓敲響七聲。
酒會即將開始。
她端起桌角半杯清水，仿佛舉杯邀戰：
“可如果我說，那……”可如果我說，那……心錨炸彈根本不存在呢？
星穹酒會，天穹城最頂層的旋轉穹頂下，水晶吊燈折射出冷冽如霜的光。
賓客皆是聯邦權貴，基因純淨度98%以上者方可持邀請函入場。
他們身着仿生絲織禮服，談笑間流淌着數據流與權力的暗語。
而今晚的主角，卻是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女人——一個來自灰區、沒有貴族血統、卻修復了S級記憶芯片的記憶修復師。
靈曦緩步走入大廳時，全場驟然一靜。
她穿的是那件塵封已久的銀灰禮服，復古剪裁勾勒出瘦削卻挺拔的身形，耳垂上那枚古董式數據耳墜在燈光下泛着幽藍微光，像一顆蟄伏的星辰。
魏淵站在主台前，笑容溫潤如舊日學者，舉杯致意：“感謝各位蒞臨‘真相之宴’。今夜，我們將見證歷史——MX07芯片中隱藏的‘心錨炸彈’程序一旦激活，足以讓全城精神網絡崩塌。而唯一能解密它的人，就在這裏。”
所有目光聚焦在靈曦身上。
“只要你當衆播放那段記憶，”他聲音柔和，卻字字如刃，“議會將授予你基因豁免權，從此躋身上流，再不必爲出身所困。”
空氣凝滯。
有人屏息等待她的屈服，有人冷笑等着看她崩潰。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指揮官府邸，墨塵正站在監控牆前，手指緊握成拳，眸底翻涌着幾乎要撕裂理智的焦灼。
但他沒有下令阻止。
因爲他知道——這一局，只能由她來走完。
靈曦笑了。
笑意清淺，卻不帶一絲溫度。
她舉起手中香檳杯，輕晃了一下，仿佛真的要敬這滿堂虛僞。
“魏議員，”她開口，聲音不大，卻穿透整個大廳，“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只有我能修復MX07？”
衆人面面相覷。
“因爲它的加密邏輯，並非基於算法，而是情感共振。”她緩緩放下酒杯，指尖輕輕撫過耳墜，“它鎖住的不是數據，是愛。而你們口中的‘心錨炸彈’——從來都只是你們用來控制人心的謊言。”
全場譁然。
魏淵臉色微變，但很快恢復鎮定：“荒謬！倫理委員會已有鑑定報告！那段記憶攜帶高危情緒病毒，足以引發群體性精神失序！”
“哦？”靈曦挑眉，眼中閃過一抹鋒利，“那我倒要問問——你們檢測過真正經歷過大寂滅的人嗎？”
話音未落，她猛然按下耳墜上的隱秘按鈕。
一道極低頻波動無聲擴散，如同深淵低語，悄然滲入每個人的神經接口。
下一秒——
一名年邁將軍突然跪地，雙手抱頭，嘶吼着“別燒了！孩子們還在裏面！”；一位貴婦尖叫着撕扯自己的頭發，哭喊“媽媽不要跳”；幾位年輕軍官眼神渙散，喃喃重復“火海……全是火海……”
悲慟波精準觸發了那些深埋於潛意識中的創傷記憶——所有曾親歷大寂滅的人，在這一刻集體陷入幻痛。
秩序瞬間瓦解。
警報聲尖銳響起，安保沖入場內，卻無法分辨威脅來源。
人群四散奔逃，玻璃碎裂，香檳塔傾倒，宛如末日重演。
混亂中，靈曦冷靜穿過人群，走向魏淵身後那位低眉順眼的侍應生。
她不動聲色地將一枚微型納米卡插入對方袖扣夾層，低聲說：
“告訴你的主子，別拿別人的痛苦當棋子。這場遊戲，該結束了。”
那人瞳孔微縮，還未反應，她已轉身隱入煙霧繚繞的安全通道。
三分鍾後，一輛黑色裝甲車如猛獸般沖破巷口封鎖線，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聲響。
車窗降下，肖揚持槍掃視四周，怒吼：“上車！指揮官早就料到他們會對你下手！”
靈曦遲疑一秒。
身後傳來能量武器充能的聲音。
她縱身躍入車內，裝甲門轟然關閉，子彈隨即擊打在防彈外殼上，火花四濺。
“魏淵勾結‘燼火’！”肖揚猛踩油門，車輛如離弦之箭穿梭於高空廊橋之間，“他想借你引爆社會動蕩，制造恐慌，然後以‘維穩’之名接管軍權！墨塵沒阻止你曝光，是因爲他知道——只有你才能打破這個局！”
靈曦靠在椅背上，劇烈喘息，指尖仍殘留着耳墜啓動時的震顫。
她沒說話，只是望着窗外飛速倒退的城市光影，心中某處堅冰，正在無聲裂開。
三十分鍾後，車輛停在廢棄天文台。
星空寂靜，望遠鏡殘骸指向虛空。
肖揚遞來一份加密檔案，界面解鎖後浮現一行標題：《守護者計劃·絕密》。
“這是指揮官三年來秘密建立的名單，”他說，“每一個被剝離記憶卻幸存下來的人，他都在暗中保護。包括小舟所在的孤兒院，資金來源全是匿名賬戶。”
靈曦顫抖着翻開最後一頁。
熟悉的編號映入眼簾——LX-07。
她的名字。
下方備注只有一行小字，筆跡剛硬而克制：
若她醒來怨我，是我咎由自取；若她能活得好，此生無憾。
淚水猝不及防滑落。
她仰頭閉眼，喉間堵得發疼。
那個冷酷無情、親手抹去她一切的男人，竟用餘生默默贖罪，守着一座空城等她歸來。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巨響。
火光沖天而起，照亮半座城市。
魏淵府邸燃起熊熊烈焰，一道赤色信號彈撕裂夜幕，直沖雲霄——
如同三年前那場災難的最後一聲哀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