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湄河的水裹挾着雨絲,湍急地撞在橋欄上,濺起細碎的水花,像極了岸邊那人焦灼的心境。
南書撐着柄油紙傘,傘骨被他握得泛白,傘沿傾斜,大半身子仍露在檐外。房檐下的雨滴順着木檐蜿蜒而下,偶爾隨風撲在他肩頭,帶着涼意,浸得衣料發潮,涼意在肌膚上蔓延,卻遠不及心底那份焦灼滾燙。
家丁和左相已來勸過三回了。“南公子,雨這麼大,禹顏許是被事耽擱了,您先回屋等吧,仔細淋了雨着涼。”“是啊書書,顏兒向來有分寸,斷不會出什麼事,這般等着也不是辦法。”
南書卻只是搖頭,指尖攥得更緊,“我等他。”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喙。
見他執意,衆人也只得嘆氣,悶着聲退了回去,只留他一人在廊下,身影被雨霧拉得細長,與湍急的河水相映,滿是執拗的孤寂。
禹桉回府的路,走得格外漫長。他愁眉不展,眉峰擰成一個深深的川字,腦子裏全是大理寺那樁棘手的案子——卿蔚夫主管的卷宗裏,落釋與禹顏的舊案糾纏不清,線索戛然而止。
如今的朝堂早已不是他記憶中模樣,父皇的態度反復無常,往日的信任摻了說不清的算計;左相行事愈發小心翼翼,話裏話外總藏着玄機;而落釋,那個生前與他素無交集的女子,如今卻成了所有謎團的核心,她的名字像一根無形的線,串起了所有匪夷所思的變故。
這一切究竟意欲何爲?又終將指向何方?
罷了,禹桉暗嘆一聲,若想查明真相,眼下唯有順着線索往下查。
他來時見雨勢漸大,便向卿蔚夫借了件絹質油衣,青黑色的面料塗了桐油,防水性極好,是件長款罩袍,罩在常服外嚴絲合縫。又戴了頂鬥笠,遮住大半張臉,沒有乘馬車,只靠雙腳趕路,故而比平常慢了許多。
誰知半路又被林愾那混小子半拖半綁去了大理寺,一番拉扯下來,更是耽誤了時辰。
他走得不急,雨絲打在鬥笠上,噼啪作響,心裏卻想着,這世間大抵不會有人等他了——從前沒有,重生之後,似乎也不該有。
他蹚着積水,深一腳淺一腳走了近兩個時辰才到禹府外的橋頭。腦子裏的愁思還未散去,心緒飄得老遠,只低着頭,生怕雨水打溼衣領,回去讓書書擔心。
誰知剛踏上橋頭,便迎面撞進一個溫熱的懷抱。
那人緊緊地抱着他,力道大得像是要將他揉進骨血裏,身上的衣物早已被雨水淋透,冰涼的布料貼着他的肌膚,可懷裏的氣息卻溫熱滾燙,帶着熟悉的、讓他貪戀的味道。
禹桉一怔,隨即心頭涌上狂喜,趕忙抬手摘下鬥笠,又解開油衣的系帶,將人牢牢護在懷裏。
原來,也有人會等他。
這個認知像一道暖流,瞬間沖散了所有的疲憊與陰霾,他心裏甜得發顫,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揚。
可下一秒,懷裏的人卻猛地推開他,一聲怒喝炸在耳邊:“禹顏!你都不顧家的嘛,怎麼都不回家呢?”
南書氣得渾身發抖,眼眶泛紅,卻不是因爲冷,而是憋了太久的擔憂與委屈一股腦涌了上來,“你眼裏還有沒有這個家?這麼晚才回來,你去哪了?”
禹桉看着他溼漉漉的發梢,水珠順着臉頰滑落,平日裏朗然的眉眼此刻滿是怒意,卻依舊好看得緊。他忍着笑,輕聲問:“書書,你等了多久?”
“沒多久!”南書梗着脖子,語氣硬邦邦的。
“你這語氣,聽起來快要打死我似的,還說沒有等我很久?”禹桉挑眉,故意逗他。
“你少貧嘴!”南書瞪他一眼,伸手戳了戳他的胸口,“快如實交代,到底去哪了?”
“好好好,我一定如實交代,我發誓!”禹桉舉起手,做出一個誇張的發誓模樣,眼底卻滿是笑意,“但是咱們先回家行不行?我餓了,一天沒吃東西了。”
“你沒吃飯?”南書的怒氣頓了頓,語氣裏不自覺帶上了一絲關切。
“沒有,外面的飯菜哪有你做的好吃,我就想着回家吃。”禹桉順勢拉住他的手,指尖觸到他冰涼的皮膚,心裏又是一軟。
“餓死你得了!”南書嘴上依舊不饒人,腳步卻不自覺地跟着他往府裏走。
“你不也沒吃嘛?”禹桉笑着反問。
“我是等你!”南書的聲音低了些,帶着委屈,“誰知道你今天這麼晚……”
“我錯了。”禹桉立刻放軟語氣,拉着他的手輕輕晃了晃。
“錯哪了?”
“全身都錯了,只有一個地方沒錯。”禹桉的聲音帶着笑意,眼神曖昧地掃過他。
“你別亂說話!”南書臉頰一熱,瞬間明白了他指的是什麼。他心虛地移開目光,不敢看他,心裏又氣又窘——這人怎麼不分場合,這般口無遮攔,真是欠打!回去定然要好好收拾他一番。
南書在心裏信誓旦旦地想着,可誰也沒想到,回到屋裏,“收拾”與被“收拾”的對象,卻悄然換了過來。
禹桉心裏哭笑不得:這話剛剛不是還用來調侃卿蔚夫的嗎?好家夥,這就原封不動還給我了?
禹桉輕聲說:“下次我一定早點回家,絕對不耽誤你。
對了,還有件事情,需要和你,還有父親商討一番。”他低頭看了看兩人,忍不住笑了,“你看咱們現在這狼狽樣子,若是被別人看見,還以爲我們偷雞摸狗去了呢?”
南書這才回過神,低頭打量兩人。可不嘛,妥妥一副狼狽爲奸的模樣。
禹桉的油衣上沾滿了污泥和水漬,褲腳還掛着幾根草屑,不知在哪蹭到的,竟還帶着一股炊餅的油香味,混着雨水的潮氣和泥土的腥氣,古怪得很。剛剛抱着他時,滿心都是擔憂,竟沒察覺到這味道。
而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禹府多年未住,許多設施還未健全,不少地方都要重新修繕。
這幾日左相常被召喚入宮,那位府裏的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日只在屋裏讀書做女紅,兩耳不聞窗外事,倒比剛來時活泛了許多,不復往日的死氣沉沉。
他從家裏出來時,一路踩着碎磚爛瓦,府裏的青磚經了多年風雨,又沒人及時打理,碎了不少,裸露的泥土混着雨水,成了泥濘。
他走得急,濺了一身泥點,衣擺上還沾着草葉,看起來竟比禹桉還要狼狽幾分。
兩人相顧一笑,滿是無奈。
回到府中,左相正坐在廳堂裏喝茶,見他倆這副模樣,不僅沒生氣,反而笑得一臉滿意——夫妻本是同林鳥,患難與共才是正理,不錯不錯。
左相招呼着南書:“書書快坐下,先喝杯熱茶暖暖身子。”轉頭卻對禹桉視而不見,任由他站在原地。
禹桉看着南書被左相熱情地拉到桌邊,遞上幹淨的帕子,而自己卻被晾在一旁,頓時怨氣叢生:這老頭,有了兒媳忘了兒子!
“父親?”禹桉皺着眉,語氣帶着不滿,“您笑啥呢?我的衣服呢?爲什麼書書有衣服換,我沒有?”
南書已經換上了一件幹淨的月白色長衫,墨發未幹,溼漉漉地披在肩頭,眉如墨畫,當真應了那句“美哉公子,顏如舜華,言笑晏晏,動人心魄”。而他自己,還穿着那件沾滿污泥的油衣,活脫脫像個剛從泥地裏爬出來的臭皮匠。
禹桉看看南書,再看看自己,瞬間覺得有些自卑。
平日裏他收拾一番,倒也能與書書稱得上是世間相配之人,可今日這落差也太大了!他本來被綁架的心情就不太美麗,還害書書等了他那麼久,路上坎坷不已,回到家連件幹淨衣服都沒有。
這個左辰,這個左相,給我等着!生前鬥不過他,重活一次換了個身份,竟然還是鬥不過,氣煞我也!
“顏兒莫氣,莫氣!”
左相擺了擺手,笑得一臉高深,“你的衣服父親沒扔,只是放在另外一個地方了,先站會兒,衣服馬上就到。”
“您還讓我站着?”禹桉看向南書,語氣帶着委屈,“書書,你看他。”
“好了,父親讓你站着你就站着。”南書抿了抿唇,強忍着笑意,“誰讓你今日讓我等了那麼久。”
“就是!”左相立刻附和,“你還讓南書等你那麼久,站會兒怎麼了?”
“我不是去救你了嗎?”禹桉急了,“那宋和辰,就是我叫去幫你的啊!”
左相一愣,隨即笑道:“這樣啊,那行吧,先坐下。”
“坐下可以,”禹桉得寸進尺,“先給我衣服,快點!”他說着,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南書的衣服,自卑感愈發強烈。
就在這時,一名侍衛快步走進廳堂,躬身道:“左相,門外有人送了一件東西來,那人說:‘東西到了,明日上任即可。’”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左相揮了揮手,臉上笑意更濃,轉頭對禹桉說,“顏兒,過來看看,這可是你最喜歡的東西?”
最喜歡的東西?禹桉一臉迷惑。禹顏生前最喜歡的是打獵,難不成是送了一把好弓?
“父親,這是……”他走上前,看着侍衛遞上來的錦盒,心裏隱約有了猜測。
“打開看看便知。”左相示意他。
禹桉接過錦盒,入手沉重。他瞥見南書眼中的期待,便故意裝作不知情的樣子,慢慢打開。錦盒內鋪着明黃色的綢緞,靜靜放着一套緋色官袍和一卷聖旨——竟是“奉天誥命盒”,專門盛放聖旨與官服的規制。
“這是……官袍和聖旨?”禹桉裝作驚喜不已的樣子,眼底卻閃過一絲了然。
“是啊。”左相點點頭,語氣欣慰,“你兒時不是最喜歡探案嗎?如今聖上封你爲大理寺協查官,專管刑獄之事,可還滿意?”
“滿意,自然滿意!”禹桉笑着應下。他其實並不喜歡這些刑事案牘,可他知道,禹顏是真的喜歡。如今他占了這具身體,替他了卻一樁心願,倒也不錯。
“那就去穿上看看吧。”左相道。
“是,父親。”禹桉拿起官袍,轉頭看向南書,語氣帶着幾分狡黠,“書書,幫我。”
“你自己不能穿嗎?爲何還要我幫?”南書臉頰微紅,下意識地反駁。
“這腰封我不太會系,”禹桉故意示弱,晃了晃手裏的玉帶,“我從未穿過官袍,你幫我一下嘛。”
左相看他這模樣,心裏了然——這混小子,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這兒子的脾氣秉性,他還能不知道?就是擺明了想讓南書幫他。這小子,活該有妻子疼。果然是遺傳了他的聰明才智!
他見南書有些害羞,不願意在他面前與禹桉過於親近,便順勢說道:“南書啊,我這兒子愚笨,確實沒穿過官袍,你且幫他一把吧。”
禹桉立刻朝左相遞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父子二人對視一眼,盡在不言中。
南書沒法,只得接過腰封,跟着禹桉去了裏間。
片刻後,兩人出來時,南書眉梢帶怯,眼波躲閃,耳根紅透,一直蔓延到脖頸,不復平日的朗然。
而禹桉則一臉輕鬆,嘴角噙着笑意,顯然是又調戲了人家。
禹桉身着緋色官袍,寬袍曳地,腰間系着玉帶,襯得他身姿愈發挺拔。往日的少年意氣未減,眉宇間卻多了幾分爲官的清朗與正氣,臉色驕傲肆意,竟比常服時更顯風姿卓絕。
左相看着他,眼中滿是欣慰——這模樣,才是他心中期望的樣子。只是不知,父皇見了,會是驚喜,還是覺得丟臉?
南書看着他,也不由得愣了神。青衿換緋綬,往日的吊兒郎當收斂了不少,多了幾分沉穩。
就在這時,一個清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今日禹府倒是熱鬧,我沒有打擾到你們吧?”
衆人轉頭望去,只見落釋站在門口,身着素色衣裙,手裏捧着一本書,神色平靜。
她其實早已到了,只是沒有進來,一直默默站在廊下看着。看着左相對禹桉的關切,看着南書對禹桉的擔憂與在意,她心裏忽然生出幾分茫然——明明不是自己的孩子,左相爲何這般開心?
仔細想來,她竟覺得自己錯了很多很多。可若不那樣做,這禹池,總要變天的。她別無選擇。
禹桉看見她,臉上的笑意淡了些,眼底閃過一絲復雜。而南書則下意識地往禹桉身邊靠了靠。
左相站起身,神色恢復了平日的沉穩:“落姑娘來了,快請進。外面雨大,進來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落釋點點頭,邁步走了進來,目光在禹桉的官袍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輕聲道:“恭喜禹公子,明日上任,一切順遂。”
“多謝!”過了半個時辰,又一道聖旨送到了左辰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