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紅星農場的廣播大喇叭還在播放着激昂的《運動員進行曲》,場部大院的公告欄前卻已經圍滿了人。
原本用來張貼生產進度和表揚信的紅榜區,此刻貼着幾張用墨水抄寫字跡工整的大字報。
確切地說,那不是大字報,那是賬單。
“一九八零年三月,借款五十元……”
“一九八一年六月,全國糧票三十斤……”
“合計:一千零八十五塊三毛。”
每一筆賬目後面,都附帶着當時的具體情境。
比如“宋母病重”、“宋知青回城探親”等等,詳實得仿佛那是刻在石頭上的恥辱柱。
圍觀的職工和家屬們指指點點,議論聲像是煮開的沸水。
“乖乖,這宋知青平時看着斯斯文文,原來是個吃軟飯的啊?”
“一千多塊?這得把葉家那丫頭的骨髓都吸幹了吧?”
“拿着女人的錢回城探親,回來還帶個別的女人逼人家退婚,嘖嘖,這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就在輿論發酵到頂點的時候,主角登場了。
葉見微穿着那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襖,頭發有些凌亂,臉色蒼白如紙,走路時還微微佝僂着背,仿佛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她手裏緊緊攥着一張蓋着紅色印章的紙,步履蹣跚地走進了場部大院。
而在另一邊,得到消息匆匆趕來的宋文彬和林嬌嬌,正一臉氣急敗壞地撥開人群。
宋文彬的手上打着繃帶,林嬌嬌則是一瘸一拐,兩人看起來也沒好到哪去,但比起葉見微那種破碎感,他們臉上那種凶神惡煞的表情,顯然更像是施暴者。
“葉見微!你瘋了!”
宋文彬看到公告欄上的賬單,只覺得眼前一黑,那不僅是錢,那是他的臉皮,被葉見微扒下來貼在牆上讓人圍觀!
他沖上去就要撕那些紙:“你這是污蔑!你這是破壞團結!”
“別撕。”
葉見微的聲音不大。
她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着宋文彬,當着衆人的面,紅了眼圈。
“宋知青,撕了也沒用,復印件我有的是。你要是不認賬,咱們就請場部領導、請糾察隊、請全農場的人來評評理。”
這時候,場部的王主任正陰沉着臉從辦公樓裏走出來。
昨天在沈定辰那裏吃了癟,他正愁沒處撒氣,看到大院裏亂哄哄的,頓時大喝一聲:
“幹什麼!都聚在這兒幹什麼!不用上工了?!”
看到王主任,林嬌嬌像是看到了救星,立馬換上一副梨花帶雨的表情,搶先告狀:
“王主任!您來得正好!葉見微她瘋了!她不僅私自霸占獸醫站,昨天還搞封建迷信弄塌了房子,砸傷了我和文彬哥!現在又貼大字報污蔑我們!這種壞分子,必須嚴懲!”
宋文彬也捂着斷手,一臉悲憤:“主任,我這手就是她弄斷的!她是暴力分子!”
周圍的議論聲瞬間小了下去。
在這個年代,成分和政治覺悟是壓死人的大山。
王主任冷哼一聲,盯着葉見微:“葉見微,你還有什麼好說的?昨天晚上你私闖禁區的事兒我還沒跟你算,今天又來場部鬧事?”
葉見微沒理會王主任的官威。
她只是緩緩抬起手,當着所有人的面,慢動作般地解開了自己棉襖領口的扣子,然後擼起了袖子。
“嘶——”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整齊的倒吸涼氣聲。
只見葉見微原本白皙的脖頸和手臂上,布滿了觸目驚心的青紫色淤痕。
那些傷痕有的呈指印狀,有的像是被鈍器擊打過,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猙獰恐怖。
沒人知道,這是葉見微今早出門前,運起體內微薄的真氣,逆行經脈震傷皮下毛細血管制造出來的假象。
這種傷,看着嚇人,其實過兩天就散了。
但在外人眼裏,這就是實打實的鐵證。
葉見微顫抖着舉起手中的那張紙。
那是她剛才路過衛生所,找那個迷糊的小護士開的驗傷證明。
“王主任,各位叔叔嬸嬸。”
葉見微的聲音染上了哭腔,卻又強忍着不讓眼淚掉下來,這種隱忍的姿態最能激起旁人的保護欲。
“林同志說我弄塌了房子砸傷了他們?可大家看看,到底是誰在施暴?”
“昨天宋文彬帶着林嬌嬌逼我退婚,我不肯,還要我還錢。他們就……就動手打我!宋知青爲了搶回我手裏的欠條,甚至想殺人滅口!房子是他們打鬥時動作太大震塌的,那是老天爺看不過眼,給他們的報應!”
“你胡說!我沒打你!”宋文彬看着那些傷痕,腦子嗡的一聲。
他昨天是想打,但沒打着啊!這傷哪來的?
“沒打?”葉見微冷笑一聲,指着脖子上的淤痕,“這是掐痕,指距寬大,明顯是男人的手。宋知青,要不要現在比對一下指紋?”
她轉頭看向周圍的群衆,眼神淒楚。
“我一個弱女子,怎麼可能打得過他們兩個人?如果不是房子塌了,我可能昨天就死在獸醫站了!”
輿論的風向瞬間反轉。
看着葉見微身上的傷,再看看宋文彬那副氣急敗壞的樣子,群衆的怒火被點燃了。
“太不是東西了!吃軟飯還打女人!”“這是把人往死裏逼啊!什麼知青,我看就是流氓!”“王主任,這事兒場部不管嗎?這可是故意傷害!”
王主任額頭上冒出了冷汗。衆怒難犯,而且葉見微這一身傷擺在這裏,要是真鬧大了,他這個主任也有包庇的嫌疑。
林嬌嬌眼看局勢不對,急了。
她知道今天要是不能把葉見微踩死,她和宋文彬的名聲就徹底臭了。
“大家別信她!她是裝的!”林嬌嬌尖叫道,“她會妖法!她昨天還能給人看相呢!她說我……說我……”
說到這兒,林嬌嬌突然卡殼了。
她說不出口。
葉見微卻不給她退縮的機會。
她收起那副楚楚可憐的表情,眼神瞬間變得犀利如刀,一步步逼近林嬌嬌。
“林同志,你想說,我說你什麼?”
葉見微的氣場全開,那種屬於玄學大佬的壓迫感,讓林嬌嬌下意識地後退。
“我說你腎虛?還是說你……”
葉見微停在林嬌嬌面前半米處,目光如炬,死死盯着林嬌嬌的眼睛。
“林同志,你在發抖。”
葉見微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進在場每個人的耳朵裏。:
“根據微表情心理學,當一個人極度心虛、試圖掩蓋重大謊言時,瞳孔會收縮,呼吸頻率會加快,下意識地吞咽口水,並且……”
葉見微視線下移,落在林嬌嬌不自覺顫抖的雙腿上。
“並且,交感神經興奮會導致肌肉不受控制地戰栗。”
“你在怕什麼?是怕我說出昨天在獸醫站診斷出的結果嗎?”
林嬌嬌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比紙還白。
她當然知道葉見微指的是什麼——懷孕!
在這大庭廣衆之下,要是葉見微喊出未婚先孕這四個字,她林嬌嬌這輩子就完了!
不僅要被批鬥,還要被送去勞改!
“我……我沒有……”林嬌嬌的聲音虛弱得像蚊子叫。
“沒有?”
葉見微挑了挑眉。
“既然林同志說我搞封建迷信,那咱們就用科學手段驗證一下。”
她轉身看向衛生所的方向。
“王主任,衛生所的張醫生就在那邊。要不要現在就把他請過來,給林同志現場驗個尿?”
“如果驗出來只是普通的腎虛,那我葉見微當衆道歉,承認我是胡說八道。可如果驗出來是因爲HCG數值升高,也就是激素不穩……”
葉見微拉長了語調,眼神在宋文彬和林嬌嬌身上來回掃視。
“那這性質,可就從封建迷信變成了作風問題了。流氓罪是什麼下場,二位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公開處刑!
宋文彬的腿肚子開始轉筋,他驚恐地看向林嬌嬌,眼神裏滿是祈求。
千萬別驗!千萬別讓查!
林嬌嬌更是被驗尿兩個字嚇得魂飛魄散。
她太清楚自己肚子裏有什麼了。
心理博弈,往往在一瞬間決出勝負。
在身敗名裂和暫時閉嘴之間,林嬌嬌選擇了後者。
“不……不用了……”
林嬌嬌低下頭,死死咬着嘴唇,指甲幾乎掐進了肉裏。
“是我記錯了……是我身體不舒服,胡說八道的……文彬哥也沒打人,是我們自己摔的……”
這句話一出,全場譁然。
這是認慫了!這是心虛了!
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這一刻,誰是誰非,一目了然。
宋文彬像是泄了氣的皮球,徹底癱軟下來。
完了,名聲完了,錢也沒了,現在連最後的遮羞布都被葉見微扯下來踩在了腳底。
葉見微看着面前這兩個被徹底擊潰的人,心中毫無波瀾。
她轉過身,看向一臉尷尬的王主任,將手中的賬單復印件和驗傷報告輕輕拍在王主任的辦公桌上。
“王主任,既然林同志承認是誤會,那封建迷信的事兒就算翻篇了。但是……”
葉見微話鋒一轉,手指重重地點在那張欠條復印件上。
“這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宋知青欠我的一千塊錢,還有打傷我的醫藥費,今天必須當着大家的面,給個說法。”
她環視四周,目光清冷而堅定。
“我不走。錢不到位,咱們今天誰也別想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