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陽發布的那段視頻,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深水炸彈。
雖然還沒能掀起滔天巨浪,卻已經在江城本地的網絡圈子裏,激起了層層疊疊的漣漪。
“我的天,這是真的嗎?開發商要鏟平烈士墓建度假村?”
“九十八歲的老兵……看那眼神,太讓人心疼了!”
“那個叫李偉的也太囂張了吧?‘炮灰’?‘我李家的話就是文件’?這是什麼土皇帝?”
“批文明顯有問題啊!這不查?”
一夜之間,視頻的點擊量和轉發量開始緩慢但穩定地增長。
雖然還局限在本地論壇和一些小範圍的社交群裏,但那種壓抑在字裏行間裏的憤怒,已經初具規模。
縣裏顯然也注意到了這股小小的輿論風波。對於他們來說,穩定壓倒一切,尤其是在這個招商引資的關鍵時期。
第二天上午,一輛黑色的公務轎車小心翼翼地開到了狼牙嶺山腳下。
車門打開,下來一個四十多歲、身材微胖、戴着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
他叫劉全,是縣辦公室的主任。
“哎呀,陳老英雄!久仰,久仰啊!”
人還沒到院子門口,劉主任那熱情洋溢的聲音就先傳了過來。
他臉上堆滿了菊花般的笑容,快步走到陳山河面前,伸出雙手,熱情地要去握老人的手。
陳山河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並沒有伸手。
劉主任的手尷尬地懸在半空,但他毫不在意,順勢收了回來,
搓了搓,依舊滿臉堆笑:“老英雄,我代表縣裏來看看您。您老人家幾十年如一日,爲犧牲的戰友守墓,這種精神,可歌可泣,是我們全縣人民學習的榜樣啊!”
他一開口,就是一頂高帽子,仿佛他此來就是爲了專程表彰先進。
陳陽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表演,一言不發。
劉主任自顧自地拉了張小板凳坐下。
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個保溫杯,擰開蓋子,吹了吹上面漂浮的枸杞,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這才進入正題。
“老英雄啊,您的精神我們是肯定的,但是呢……”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語重心長起來,“我們也要向前看,要與時俱進嘛。
咱們縣窮啊,財政緊張,好不容易引進了李氏集團這麼大的一個金鳳凰,準備投資幾十個億,在咱們這兒打造一個高端旅遊度假區。
這項目要是落地了,能解決多少人的就業?能給縣裏帶來多少稅收?這都是造福子孫後代的大好事啊!”
他開始大談“城市發展”和“招商引資”的宏大敘事,仿佛不配合他,就是與全縣人民的福祉作對。
陳山河靜靜地聽着,臉上的皺紋沒有一絲波動,那雙渾濁的眼睛深處,卻有寒意在一點點凝聚。
劉主任見老人不說話,以爲他被說動了,便從公文包裏拿出了另一份文件,攤開在桌子上。
“老英雄,您看,縣裏呢,是非常體恤您的心情,也充分考慮到了實際情況。李氏集團那邊,也是很有誠意的。”
他指着那份文件,像是在宣布一個天大的恩賜。
“這是一份‘遷墳補償協議’。考慮到這些都是無名烈士墓,按規定,其實……但我們還是特事特辦,給您爭取到了最優厚的條件!”
陳陽湊過去一看,只見那份協議上白紙黑字地寫着:
“經協商,對於狼牙嶺上共計126座無名墳冢,由開發方李氏集團一次性支付遷葬補償款,標準爲每座墳冢人民幣伍佰元整。”
伍佰元!
陳陽的拳頭瞬間攥緊了。
劉主任還在滔滔不絕,絲毫沒有注意到爺孫倆表情的變化:“您看,一座五百,一百二十六座,那就是六萬三千塊錢!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了!天價了!
老英雄,拿着這筆錢,給孫子在鎮上付個首付都夠了!您守了一輩子,也該享享清福了嘛。”
他臉上帶着一種“我都是爲了你好”的僞善笑容,仿佛這五百塊一座的“天價”,是天大的恩情。
陳山河看着那份協議,看着那個刺眼的“伍佰元”,忽然笑了。
他笑了,笑得渾身發抖,笑得老淚縱橫。
荒誕!
何其的荒誕!
一百二十六位用自己年輕的生命,用滾燙的鮮血,爲這個國家,爲後世的和平安寧打下江山的英雄。
在這些滿口“發展”與“大局”的人眼裏,就值六萬三千塊錢?
他們的命,他們的榮耀,他們的犧牲,加起來,還不如李偉腳上那雙名牌皮鞋貴!
劉主任被陳山河的笑聲搞得有些發毛,他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幾分,語氣開始變得強硬起來。
“老英雄,我這是好心好意來跟您商量。您可要想清楚了,李氏集團是咱們縣好不容易請來的財神爺,不光市裏,甚至省裏都有關系,背景通天。
您老人家,還是識時務者爲爲俊傑啊。”
他的話語裏,已經帶上了一絲毫不掩飾的威脅。
他壓低了聲音,目光瞥了一眼旁邊的陳陽,意有所指地說道:
“我聽說,您孫子是在鎮上的機械廠上班吧?
廠子效益這兩年可不怎麼好啊,崗位精簡,人員優化,都是常有的事……
您老人家,總要爲小輩的將來考慮考慮吧?”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如果說之前的羞辱是針對逝去的英魂,那麼此刻的威脅,就是一把插向他心窩的刀!
陳陽氣得臉色煞白,就要開口反駁,卻被爺爺抬手制止了。
陳山河的笑聲停了。
他緩緩伸出那只顫抖的手,拿起了桌上那份“遷墳補償協議”。
劉主任以爲他要籤字,臉上立刻又浮現出勝利的笑容。
然而,陳山河只是將那份協議拿在手裏,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然後,在劉主任錯愕的目光中,開始慢慢地,將它撕開。
“嘶——啦——”
紙張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院子裏顯得格外刺耳。
他撕得很慢,很用力,仿佛撕碎的不是一張紙,而是這個荒誕世界的虛僞面具。
一撕兩半,兩撕四半……
直到將那份協議撕成了漫天碎片。
然後,他揚起手,將那堆碎紙片,狠狠地擲在了劉主任那張錯愕而油滑的臉上!
“你,”
陳山河站起身,一字一頓,聲音不大,卻重如千鈞,“還有讓你來的那些人,不配站在這片土地上!”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