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三日,雲寄瑤皆在辰時與午後,準時前往滄瀾院爲蕭絕施針用藥。
蕭絕體內的“相思引”毒性之頑固,遠超她最初的預估。每一次施針,都如同在冰封的經脈中艱難鑿路,需耗費她極大的心神與那微弱的內息。但成效亦是顯著,蕭絕的臉色不再那般駭人的青白,偶爾毒發時的隱痛也減輕許多,最明顯的是,他夜間能安睡一到兩個時辰了。
這對被劇痛折磨得長期失眠的蕭絕而言,已是天大的恩賜。
兩人之間的相處,依舊維持着一種近乎刻板的“醫患”模式。一個冷靜施治,言簡意賅;一個沉默配合,偶爾在劇痛難忍時發出一兩聲壓抑的悶哼。除了必要的病情交流,幾乎別無他話。
然而,某種無形的默契,卻在銀針與藥香間悄然滋生。蕭絕不再需要韓衛提醒,便會提前準備好施針的姿勢;雲寄瑤也能在他肌肉下意識緊繃時,適時調整手法,減輕他的痛楚。
這一日,雲寄瑤剛爲蕭絕施完針,正收拾藥箱,院外便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伴隨着一個嬌柔卻帶着幾分急切的女聲。
“韓侍衛,我聽聞表哥身子又不好了?特意燉了參湯過來,你快讓我進去瞧瞧!”
雲寄瑤動作微頓,面上不動聲色。這聲音她記得,大婚那日曾短暫出現,被蕭絕稱爲“表妹”的,安遠侯府的千金,柳如絲。
韓衛沉穩的聲音響起:“柳小姐,王爺正在治療,不便打擾。您的心意,屬下會代爲轉達。”
“治療?什麼治療?”柳如絲的聲音拔高了些,帶着質疑,“太醫署的人都束手無策,這府裏還有誰能給表哥治療?韓衛,你可別讓什麼來歷不明的人耽誤了表哥的病情!”
話音未落,她竟不顧韓衛阻攔,提着裙角徑直闖了進來。
室內藥味尚未散去,柳如絲一眼便看到坐在床邊、衣衫略顯凌亂、額角還帶着汗水的蕭絕,以及他身旁那個正低頭收拾藥箱、一身素淨衣裙的女子。
柳如絲眼中瞬間閃過一絲嫉恨,但很快被擔憂和委屈取代。她快步走到床邊,聲音哽咽:“表哥!你感覺怎麼樣?我聽說你前幾日毒發得厲害,擔心得日夜難安!這……這位便是新進門的表嫂吧?”她仿佛才看到雲寄瑤,目光挑剔地在她身上掃過,尤其在看到她那張未施粉黛卻清麗脫俗的臉時,眼底寒意更盛。
“表嫂真是好‘本事’,才進門幾日,便連太醫署都束手無策的毒症也能插手了。只是不知,表嫂師從何方神醫?用的又是何等方法?可莫要病急亂投醫,反傷了表哥的根本才好。”她語速又快又急,句句看似關心,實則字字帶刺,充滿了不信任與挑釁。
蕭絕眉頭蹙起,臉上掠過一絲明顯的不耐。他如今五感較常人更爲敏銳,柳如絲那看似關切實則尖銳的語氣,讓他極爲不適。他正要開口,卻聽雲寄瑤清冷的聲音已然響起。
“柳小姐有心了。”雲寄瑤緩緩蓋上藥箱,抬眸,目光平靜地迎上柳如絲充滿敵意的視線,那眼神如同深潭靜水,不起波瀾,卻莫名讓柳如絲感到一股壓力。
“王爺所中之毒,名‘相思引’,性至陰至寒,尋常溫補之物如人參,性熱助火,於王爺病情非但無益,反會催發毒性,加劇痛苦。”她語氣平穩,如同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醫理,“柳小姐這碗參湯,還是留着自己享用爲好。”
柳如絲臉色一白,她哪裏懂這些醫理,只覺自己被當衆駁了面子,尤其還是在蕭絕面前。她強撐着道:“你……你胡說!參湯最是補氣,表哥身子虛弱,正該進補!你一個深閨女子,懂什麼醫術?莫不是看了幾本醫書,就來班門弄斧?”
雲寄瑤並不與她爭辯,只轉向蕭絕,語氣依舊平淡:“王爺,您若覺得妾身醫術不精,信不過妾身,大可繼續延請太醫。妾身絕無怨言。”
蕭絕臉色沉了下來。他雖目不能視,但對周遭情緒的感知卻異常敏銳。柳如絲的胡攪蠻纏與雲寄瑤的冷靜克制形成鮮明對比。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雲寄瑤的治療雖痛苦,卻是半年來唯一有效的。
“如絲,”蕭絕開口,聲音帶着久病的虛弱,卻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儀,“參湯拿走。本王的身體,自有王妃照料,不勞你費心。以後若無要事,不必常來。”
柳如絲如遭雷擊,難以置信地看着蕭絕。她與蕭絕算是青梅竹馬,雖知他性子冷清,可何曾對她說過如此重話?都是因爲這個女人!
她眼圈一紅,淚水瞬間涌了上來,泫然欲泣:“表哥……我、我只是擔心你……”
“韓衛,送柳小姐出去。”蕭絕的聲音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
韓衛立刻上前,面無表情地伸手:“柳小姐,請。”
柳如絲狠狠瞪了雲寄瑤一眼,那眼神怨毒得幾乎要滴出水來。她跺了跺腳,終究不敢違逆蕭絕,哭着跑了出去。
室內恢復了安靜。
“讓你見笑了。”蕭絕微微偏頭,對着雲寄瑤的方向說道,語氣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歉意?
雲寄瑤神色如常:“無妨。王爺好生休息,妾身告退。”
她提起藥箱,再次幹脆利落地離開,仿佛方才那場風波從未發生。
然而,風波並未止息。
不過半日,王府內外便開始流傳起一些閒言碎語。
“聽說了嗎?新來的王妃娘娘,不讓柳小姐給王爺送補品呢!”
“何止!柳小姐好心去探望,竟被王妃擠兌走了!”
“嘖嘖,這才幾天,就拿起了王妃的款兒,連王爺的表妹都不放在眼裏了……”
“聽說她用的那些針啊藥啊,邪門得很,別是把什麼不幹淨的東西帶進府裏了吧……”
這些流言,自然也傳到了墨韻堂。
青黛氣得臉色發白,回來稟報時聲音都在發抖:“姑娘!她們、她們怎麼能這麼胡說八道!明明是那柳小姐自己不懂醫術胡亂送東西,姑娘是爲了王爺好!”
雲寄瑤正在分揀藥材,聞言頭也未抬,只淡淡道:“嘴巴長在別人身上,她們要說,便讓她們說去。”
“可是……這樣下去,對姑娘您的名聲……”青黛急道。
“名聲?”雲寄瑤終於停下手,唇角泛起一絲冷嘲,“在這吃人的地方,活着尚且不易,要那虛名何用?更何況,”她拿起一味藥材,在鼻尖輕嗅,“這流言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齊,你真當是空穴來風?”
青黛一怔。
“柳如絲不過是個被慣壞的千金,手段直接,不足爲慮。”雲寄瑤眸光微凝,“但這背後推波助瀾之人,其心可誅。他們想看的,無非是我沉不住氣,與柳如絲爭鬥,或是急於辯解,自亂陣腳。”
她將藥材輕輕放下,發出細微的聲響:“我偏不如他們的意。”
次日,雲寄瑤依舊準時前往滄瀾院施針,神色如常,仿佛對那些流言蜚語充耳不聞。甚至在路上遇到幾個竊竊私語的下人,她也視若無睹,那通身的冷靜與漠然,反倒讓那些下人心裏打鼓,不敢再明目張膽地議論。
她專注地爲蕭絕治療,調整藥方,甚至根據他經脈的反應,改進了些許施針的手法,讓那暖流運行得更順暢了些。
蕭絕雖困於院內,但韓衛早已將外面的風言風語稟報於他。
他感受着背上精準落下的銀針,和體內那日益明顯的暖意,忽然在雲寄瑤起針時,開口問道:“外面的閒話,你可聽到了?”
雲寄瑤動作未停,語氣平淡:“聽到了。”
“你待如何?”蕭絕追問。他想知道,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會如何應對這暗處的冷箭。
雲寄瑤將最後一根銀針收入盒中,發出清脆的合扣聲。她抬起眼,看向窗外那方被高牆圍住的天空,聲音清晰而冷靜:
“蜉蝣撼樹,徒勞無功。妾身只信,王爺體內的毒減輕一分,這府內的閒言,便會自消一分。其他的,不過是跳梁小醜,徒惹人笑罷了。”
蕭絕聞言,覆在錦帶下的眉梢微微一動。
好一個“蜉蝣撼樹”!好一個“跳梁小醜”!
她竟將自身立於如此超然的位置,將所有攻擊,都視若無物。這份定力與自信,源於對她自身醫術的絕對信任,也源於……對他蕭絕判斷力的信任?
她相信,只要他能好起來,一切宵小之輩,自然不足爲懼。
這份心性,這份見識,當真只是一個尚書府庶女所能擁有?
蕭絕心中疑竇再生,但這一次,那疑慮之中,摻雜了更多難以言喻的探究與一絲……欣賞。
他沉默片刻,終是緩緩道:“你說得對。”
聲音雖輕,卻帶着一種毋庸置疑的肯定。
雲寄瑤微微頷首,不再多言,提起藥箱離去。
看着她消失在門外的背影,蕭絕對候在一旁的韓衛吩咐道:“去查查,流言最初是從哪裏傳出來的。府裏,是該清靜清靜了。”
“是,王爺!”韓衛精神一振,立刻領命而去。
窗外,天色湛藍。蕭絕雖看不見,卻能感受到陽光落在身上的暖意。
這潭沉寂了太久的死水,似乎終於因那一抹清冷藥香的闖入,而開始泛起了漣漪。
而這漣漪之下,暗流,正悄然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