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道具間裏的星光
清晨六點,城東老舊文化館後巷。
天光未明,溼冷的空氣裹着昨夜暴雨殘留的腥氣,在狹窄的巷子裏來回遊蕩。
蘇晚蜷縮在排練場外那級斑駁脫漆的水泥台階上,渾身像被泡進冰水裏,發梢滴着水,衣領緊貼脖頸,寒意順着脊椎一路爬升。
她閉着眼,額頭滾燙,意識像是沉在深海,每一次呼吸都帶着鈍痛。
腳步聲由遠及近。
“蘇姐!蘇姐!”小林的聲音帶着哭腔,少年瘦弱的手臂幾乎是拖着她往側門挪,“再不進去保安就要清人了!你可別在這兒倒下啊!”
他費盡力氣把她塞進門縫,剛鬆口氣,就聽見一聲嗤笑:“又是個倒灶的?這地方可不是收容所。”老馬叼着半截煙,眯眼打量這個渾身溼透、臉色慘白的女孩,語氣滿是不屑。
趙志高聞聲從辦公室探出頭,皺眉走近。
他的目光掃過蘇晚腳邊那個破舊帆布包——拉鏈崩開一角,露出裏面一本邊緣磨毛的速寫本,紙頁泛黃,密密麻麻全是手繪結構圖和光影標注。
“喲,還挺文藝?”他冷笑,一腳踢了踢包,“裝什麼藝術家?這兒不養閒人。要幹活,籤三天試用,搬箱子、刷油漆、通下水道都算你的。幹不了,趁早滾蛋。”
蘇晚緩緩睜開眼,視線模糊了一瞬,又用力聚焦。
她沒說話,只是撐着膝蓋慢慢站起來,從包裏抽出筆,在趙志高遞來的臨時用工單上籤下名字。
字跡歪斜,卻一筆一劃,清晰有力。
“行,庫房今天必須清完。”趙志高把鑰匙扔給她,“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們這種人——從前吃香喝辣,現在落魄了就來博同情?省省吧。”
人群散去,只剩她一個人站在陰暗的走廊盡頭。
蘇晚抱緊帆布包,低燒讓她的太陽穴突突跳動,可腦海卻異常清醒。
她不是來博同情的。
她也不是來討一口飯吃的。
她是來搶機會的。
推開道具庫鐵門的瞬間,一股陳年灰塵撲面而來。
昏黃燈泡搖晃着亮起,照出滿地狼藉:斷裂的木架堆成山,褪色幕布結着蛛網,廢棄的燈罩碎了一地,還有半箱被人丟棄的透明塑料瓶,在角落積了厚厚一層灰。
別人眼裏這是垃圾,她眼裏卻是材料。
她放下包,翻出速寫本,指尖顫抖地翻開一頁空白。
腦海中閃過國外舞美論壇裏那些低成本裝置案例,想起自己曾爲了研究折射角度,在宿舍陽台上擺了整整一周的玻璃杯和水盆。
不能用昂貴設備,沒有專業團隊,甚至連基本工具都不齊全……但她還有腦子,還有手,還有對光近乎偏執的理解。
她咬牙在紙上寫下標題——《星空穹頂》低成本復刻版。
方案草擬得極快:利用天窗晨光入射角,通過懸掛菱形反光片制造星軌流動感;以廢棄鏡片拼接成反射陣列,引導自然光投射至舞台中央;塑料瓶裁剪打磨後穿繩吊掛,形成輕盈懸浮的視覺層次。
這不是裝飾,是光學與美學的精密博弈。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劇團成員陸續離開。
阿娟臨走前瞥了她一眼,冷笑:“瘋了吧,大半夜還蹲那兒畫鬼畫符?也就撐三天。”
沒人理會她。
十一點整,整棟樓陷入黑暗。
只有排練廳中央,一束微弱的手電光靜靜亮着。
蘇晚跪在舞台中央,手套早已磨破,手指被碎玻璃劃出一道口子,血珠滲出,滴在木板上暈開成暗紅斑點。
她渾然不覺,只專注地將一片片裁好的塑料瓶片穿繩懸吊,調整角度,計算間距。
汗水順着額角滑落,混着未幹的雨水,流進傷口,刺痛鑽心。
但她沒停。
頭頂上方,數百片手工切割的菱形反光物正緩緩成型,像一場無聲醞釀的星雨,靜待破曉。
老馬值夜班路過,推門的一瞬,整個人僵在原地。
手電光映照下,舞台上空隱約浮現出一片朦朧光網——細密、錯落、帶着某種奇異的韻律感,仿佛宇宙初開時的第一縷星光正在凝聚。
他愣了很久,才低聲開口:“丫頭……你懂行啊。”
他默默掏出一盒創可貼,放在舞台邊沿,轉身離開時腳步放得很輕,像是怕驚擾了這片尚未降臨的星空。
蘇晚低頭看了眼創可貼,輕輕扯了扯嘴角。
她將最後一片反光物固定到位,仰頭望着那片尚未成型的穹頂,眼神灼熱。
明天日出那一刻,光會替她說話。
而她要讓所有人記住——
真正的光芒,從不需要出身證明。
晨光如約而至,自排練廳高處那扇積滿塵灰的天窗斜斜灑落。
第一縷光線穿透玻璃時,仿佛被某種神秘力量牽引,輕輕落在舞台中央——刹那間,整片穹頂活了。
無數細碎的光斑開始流動,像是被喚醒的星河,沿着無形軌跡緩緩旋轉。
塑料瓶片在晨曦中折射出虹彩般的微光,菱形反光物層層疊疊,將單一光源拆解成千絲萬縷的星光,鋪展成一片懸浮於頭頂的宇宙。
光影交錯間,竟生出深邃的空間感,仿佛伸手便可觸到銀河邊緣。
一名正在熱身的女演員猛地抬頭,腳下一滑也渾然不覺,只是怔怔望着上方,嘴唇輕顫:“這……這是真的嗎?”
趙志高站在台下,原本抱着雙臂、滿臉譏誚,可話卡在喉嚨裏,再也喊不出“停”字。
他瞪着眼,臉色由不屑轉爲驚愕,又從驚愕凝成鐵青。
他分明只扔給她一個破庫房和三天時限,結果她竟用垃圾造出了一片星空?
全場死寂三秒,隨即爆發出難以抑制的驚嘆。
“我的天!這是誰做的?”
“道具組沒人會這個吧?是不是請了外援?”
“不可能,昨晚就她一個人在!我親眼看見的!”
阿娟沖進後台,一把抓住燈光助理的胳膊,聲音發抖:“這真是蘇晚做的?不是哪個大師偷偷來幫場子?她一個富家小姐,懂什麼舞美?!”
那人聳肩:“我也不信,可老馬說,整夜都在看着她一點一點掛上去的……手都割破了。”
趙志高終於回過神,猛一甩手,將手中劇本摔在桌上:“運氣好罷了!”他冷笑着掃向人群,“碰巧趕上陽光角度對了,搞點光影把戲就想當藝術家?下一場《蝕夢》布景更復雜,機關要動,燈光要變,你們等着看她翻車吧!”
沒人接話。
所有人目光仍黏在那片漸隨日頭升高而緩緩褪去光輝的“星空”上——它即將消失,卻已刻進每個人的記憶。
演出照常進行。
這一夜的彩排成了劇團有史以來最轟動的一次內部試演。
導演組私下議論紛紛,連一向挑剔的藝術總監都罕見地點頭:“這布景有靈魂。”
散場後,觀衆席空蕩寂靜,唯有工作人員陸續離場。
一道身影悄然停在道具台邊。
男人戴着壓低的鴨舌帽,風衣領口遮住半張臉,放下一張黑色燙金名片,輕輕夾進台面縫隙,轉身離去,腳步無聲。
老馬收拾工具時偶然發現,拿起一看,瞳孔驟縮。
他快步找到正蹲在地上清點剩餘材料的蘇晚,把名片遞過去,聲音壓得極低:“程野……國家大劇院的技術顧問,國內舞台機械領域的‘鬼才’。他從不給新人留聯系方式——你小心點,這種人盯上你,要麼是劫,要麼是命。”
蘇晚指尖一顫,接過那張薄薄的卡片,觸感卻重如烙鐵。
她低頭凝視良久,最終默默翻開速寫本,將它藏進夾層——與那些被雨水浸暈的草圖、寫滿計算公式的紙頁疊在一起。
窗外,夕陽沉入城市天際線,餘暉灑在空蕩舞台上,映出她長長的影子。
她站起身,拍去褲腳灰塵,望着那片曾升起過星辰的地方,唇角微揚,眸光如刃。
這只是開始。
而在劇團辦公室的暗處,趙志高盯着新一期演出任務書,嘴角扯出一抹陰冷笑意,提筆重重圈出下一個項目——
《廢墟戀人》。
三層樓高的傾斜危樓,預算三千,工期四十八小時。
他低聲自語:“假千金,這次我看你還怎麼編造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