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玄冰峰頂。
零凌提着一壇烈酒，一步步踏上通往峰頂的冰階。他的腳步不算穩，白日激戰留下的內傷並未完全愈合，胸口還在隱隱作痛，但比起身體的不適，他心中翻涌的計劃更讓他血液奔流。
（必須去一趟。白日頂撞於他，以他睚眥必報的性子，絕不會輕易罷休。與其等他發作，不如我主動前去，虛與委蛇一番……至少，要穩住他，不能影響明日的決賽。）
零凌腦海中浮現雲瑤送他離開時，那欲言又止、滿是擔憂的神情：“師兄，楚仙尊他……白日似乎動了怒，你今夜前去，定要小心說話，莫要再觸怒他了。瑤兒……瑤兒怕他對你不利。”
（瑤兒說得對。小不忍則亂大謀。爲了最終的目標，暫且低頭又何妨？）
峰頂的靜室孤懸於懸崖之畔，如同它主人的心境，冷清得不見一絲煙火氣。零凌在門外站定，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壓下心頭的厭惡與煩躁，抬手叩響了門扉。
“咚、咚、咚。”
聲音在寂靜的雪夜裏傳得很遠。
裏面沉默了片刻，才傳來一個淡漠的聲音：“進。”
零凌推門而入。
靜室內陳設簡單到近乎簡陋，一桌一榻，一盞孤燈，除此之外，便是滿室的清冷。
楚蕭沈並未打坐，只是靜坐在窗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雪白的發絲在寒風中微微拂動。
聽到腳步聲，他並未回頭。
零凌將手中的酒壇放在那張唯一的冰玉桌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和，甚至帶着一絲刻意營造的、生硬的恭敬：“師尊，弟子……帶了一壇酒來。”
楚蕭沈的身影頓了一下。
他終於緩緩轉過身，昏黃的燈光下，臉色似乎比平日更蒼白幾分，眼神深邃，落在零凌身上，又掃過那壇泥封粗糙的烈酒，最終，定格在零凌那雙努力掩飾着情緒的眼睛上。
“酒？”楚蕭沈的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但零凌卻莫名覺得，那語氣裏似乎含着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什麼？是詫異？還是別的？
“是。”零凌避開他的目光，動手拍開泥封，一股濃烈嗆人的酒氣瞬間彌漫開來。他取過桌上僅有的兩個素白茶盞，倒滿澄澈辛辣的液體，將其中一盞推到楚蕭沈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盞。
“白日擂台上，弟子言語沖撞，行事魯莽，特來向師尊……請罪。”零凌舉起杯，話說得流暢，心底卻是一片冰冷。
請罪？他何罪之有！不過是實力不濟時，不得不做的僞裝罷了。
楚蕭沈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零凌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硬着頭皮，將杯中那劣質灼喉的液體一飲而盡！辛辣感從喉嚨一路燒到胃裏，讓他忍不住咳嗽了幾聲，眼角都逼出了生理性的淚水。
（這什麼破酒！）
他強忍着不適，放下酒杯，看向依舊沉默的楚蕭沈，決定不再繞圈子，直接拋出誘餌。他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看似真誠的、帶着野心的笑容：
“師尊，明日便是決賽。弟子……有必勝的把握！”他語氣帶着恰到好處的激昂，“若弟子僥幸奪得魁首，爲宗門，也爲玄冰峰爭得榮光……弟子，想再向師尊求一物，作爲嘉獎！”
他說完，心髒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起來。（本命劍骨！他一身劍道修爲的精華所在！若能得到，融入己身，我的實力必將突飛猛進，屆時，還有誰能傷到瑤兒？還有誰能阻我？）
楚蕭沈終於有了動作。
他伸出骨節分明、異常蒼白的手，端起了面前那盞烈酒，沒有看零凌，目光落在搖曳的酒液中，那渾濁的液體裏似藏着什麼世間至理。
良久，就在零凌幾乎要失去耐心時，楚蕭沈緩緩將酒杯遞到唇邊。
他沒有絲毫猶豫，仰頭，將那一盞足以灼傷喉嚨的辛辣液體，盡數飲下。零凌甚至能看到他喉結滾動，以及飲下後，那微微蹙起的眉尖——這酒，顯然不合他平日清淡的習性。
放下空空如也的酒杯，楚蕭沈抬起眼，再次看向零凌。
他的眼眸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幽深，裏面翻涌着零凌完全看不懂的復雜情緒，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作一句輕得幾乎要散在風裏的低語，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破碎的溫柔：
“……凡我所有，皆可給你。”
零凌聞言，心頭猛地一震！不是因爲這承諾的厚重，而是因爲……這語氣太過怪異！不像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師尊對弟子的賞賜，倒像是……像是一種耗盡一切的托付。
（他在打什麼主意？以退爲進？還是說……他看出了我的意圖，在嘲諷我？）
這念頭一起，零凌心底剛升起的那一絲怪異感瞬間被冰冷的嘲諷取代。他迅速垂下眼眸，掩飾住眼底幾乎要溢出的冷笑。
（給？說得真好聽！你楚蕭沈的東西，是那麼好拿的嗎？只怕我開口要你的劍骨，你立刻就會翻臉無情，將我逐出師門甚至廢去修爲吧！虛僞！）
但表面上，他依舊維持着那副“恭敬”的模樣，甚至帶着幾分“感動”，躬身行禮：“多謝師尊！弟子……定不負師尊厚望！”
他低垂着頭，因此沒有看到，在他說出“多謝師尊”四個字時，楚蕭沈眼中那一閃而過，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光亮，以及他藏在袖中，因用力握住的手。
“若無事，弟子先行告退，還需爲明日決賽做準備。”零凌不想再多待一刻，這裏的冰冷和楚蕭沈那令人捉摸不透的態度都讓他窒息。
楚蕭沈靜靜地看着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又緩緩轉向了窗外，留給零凌一個孤寂冰冷的側影。
零凌不再多言，轉身，大步離開了靜室。厚重的石門在他身後關上，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靜室內，楚蕭沈依舊維持着那個姿勢，許久未曾動彈。
桌上的油燈燈花爆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隨後緩緩抬起手，輕輕按向自己胸口的位置，那裏，衣衫之下，是曾經剖骨留下的，永遠無法真正愈合的傷口，也是……另一處更爲重要，空蕩蕩的地方。
零凌走下玄冰峰，冰冷的山風一吹，他因飲酒而有些發熱的頭腦瞬間清醒，回頭望了一眼那隱沒在風雪中的孤峰頂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決絕的弧度。
（楚蕭沈，你等着。待我奪得魁首，開口索要‘本命劍骨’之時，便是你我師徒情分……徹底斷絕之日！我倒要看看，你今日這‘凡我所有，皆可給你’的承諾，究竟有幾分真心！）
零凌握緊了拳頭，轉身毅然走向山下溫暖的燈火，走向那個他願意付出一切去守護的人所在的方向。
而峰頂靜室中，那盞未曾動過，屬於零凌的酒杯邊緣，還殘留着他一絲微弱的氣息。
楚蕭沈終是伸出手，用指尖極其輕柔地拂過杯沿，好似拂過什麼易碎的珍寶。然後，他將那杯零凌未曾飲完的，劣質的烈酒，緩緩地，一滴不剩地，倒入了自己杯中，再次仰頭飲盡。
這一次，他沒有蹙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