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死抱着趙家這艘千瘡百孔、已經開始下沉的破船,跟着它一起,淹死。”
伸出第二根手指。
“一條,想辦法去靠沙瑞金那艘大船。但你覺得,你夠格嗎?你身上趙家的烙印,洗得掉嗎?沙瑞金會要你嗎?”
他停頓,緩緩伸出第三根手指。
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驚雷。
“最後一條……跟着陸正鴻。”
祁同偉渾身劇震,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着高育良。
他沒想到,高育良會說出這樣的話,這麼直接,這麼……冷酷現實。
“陸正鴻要什麼?”
高育良不理會他的震驚,繼續用那種剖析手術般的語氣說。
“他要政績,要整頓漢東經濟,要掃清障礙。而最大的障礙,就是趙家,就是漢東油氣那張利益網。你要做的,就是幫他掃清障礙。幫他,就是幫你自己洗白,就是給你自己找一條生路!”
“山水集團那些暗股,那些見不得光的賬,”高育良語速加快。
“該清的清,該平的平,該斷的斷!學外語的業務,立刻、馬上、徹底停掉!一個人都不能留!還有你手裏那些說不清來源的股份、房產、投資,能退的退,退不了的,想辦法轉到境外,轉到信托,轉到任何查不到你頭上的地方!要快!要幹淨!”
“可是趙瑞龍不會同意的,他……”祁同偉的聲音在發抖。
“那就讓他來找我!”高育良猛地一掌拍在桌面上!
“砰”的一聲巨響,連茶杯都震得跳了一下。
他臉上最後那點師長的溫和消失殆盡,只剩下政客的凌厲和決斷。
“告訴他,漢東的天,已經變了!他爹那點快要過期的餘蔭,保不住他了!他要是還想體面地離開漢東,還想以後有口安穩飯吃,就趕緊把自己那些爛賬擦幹淨!把屁股挪開!別擋了別人的路,也別……拖累了不該拖累的人!”
最後那句話,意有所指,冰冷刺骨。
辦公室裏死一般的寂靜。
陽光依舊明媚,塵埃依舊飛舞,但空氣凝滯得讓人無法呼吸。
祁同偉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雕像。
汗水浸透了內衣,冰涼地貼在皮膚上。
他臉色慘白,嘴唇沒有一絲血色。
他看着高育良,這個他追隨了十幾年,視若恩師和政治引路人的男人。
此刻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現實。
許久,他動了動僵硬的手指。
然後,對着高育良,深深地、緩慢地鞠了一躬。
腰彎得很低,頭幾乎碰到膝蓋。
“老師,”他直起身,聲音沙啞,但清晰。
“我明白了。”
這一次,高育良沒有糾正他的稱呼。
他重新坐回寬大的皮椅裏,閉上眼睛,揮了揮手。
臉上只剩下深深的疲憊。
“去吧。起風了,該收的衣服,一件都別落下。”
祁同偉再次鞠躬,轉身,邁着有些虛浮但異常堅定的步子,離開了辦公室。
門輕輕關上。
高育良獨自坐在陽光裏,許久沒有動。
他睜開眼,看着桌上那份關於“加強政法系統J律建設”的文件,苦笑了一下。
“同偉啊……別怪老師。這世道,想活,想往上爬,有時候……就得先學會割舍,學會……斷尾求生。”
下午兩點,京州西郊,山水莊園。
祁同偉的黑色轎車沒有走正門。
而是直接拐進了一條僻靜的側路,開進隱蔽的地下停車場。
專用電梯直通頂樓。
電梯廂壁光可鑑人,映出他此刻冷硬如鐵的面容。
電梯門開,高小琴已經等在走廊裏。
她今天穿了一身絳紅色的繡花旗袍,襯得皮膚雪白。
妝容精致得無可挑剔。
但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此刻盛滿了無法掩飾的焦慮和驚惶。
看到祁同偉,她立刻迎上來。
旗袍開衩處雪白的小腿快速交錯。
“祁廳長,您可算來了,我……”她想說什麼,聲音帶着顫。
祁同偉抬手,做了一個極其強硬、不容置疑的制止手勢。
他甚至沒有看高小琴。
徑直穿過鋪着厚實地毯的走廊,走進那間可以俯瞰整個湖光山色的頂樓辦公室。
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
湖面波光粼粼,美得不真實。
他走到窗前,背對着高小琴,看着外面。
“坐。”他吐出一個字,聲音沒有任何溫度。
高小琴忐忑不安地在他身後那張寬大的意大利真皮沙發上坐下。
只坐了邊緣,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
“後天,shi政府召開大風廠工人協商會。”
祁同偉開口,依然背對着她,聲音平靜得可怕。
“你去參加。代表山水集團,也是代表……光明峰項目的投資方。”
高小琴一怔。
“我?可是祁廳長,這事一直是趙總那邊……”
“工人要補償,合理範圍內,該答應就答應。”
祁同偉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
“那塊地,如果實在談不攏,可以適當讓出一部分利益。或者,在別的地方找補回來。總之,姿態要低,態度要好,錢……可以多花點。”
高小琴徹底愣住了,漂亮的臉上寫滿不解和驚慌。
“祁廳長,這……大風廠那塊地,位置是關鍵啊!趙總謀劃了很久,說好了要拿下來做高端商業綜合體,這關系到整個光明峰項目的估值,怎麼能讓?而且,這補償要是開了口子,後面其他拆遷戶……”
“趙瑞龍那邊,我去說。”
祁同偉猛地轉身,盯着她,那目光銳利如鷹。
瞬間讓高小琴所有的話都噎了回去。
“你現在要做的,不是考慮趙總怎麼想,而是考慮怎麼活下去!把你手裏那些賬本,所有見不得光的,一筆一筆,今晚就給我處理掉!燒掉!粉碎掉!一張紙片都不能留!學外語的業務,全B停掉!所有人員,立刻解散!該給封口費的給封口費,該送走的送走,一個隱患都不能留!”
“可是趙總那邊不會同意的,那些業務……”高小琴急了,站起來。
“趙總趙總!你眼裏就只有趙瑞龍?!”
祁同偉突然暴怒,一把抓起茶幾上一個價值不菲的鈞瓷茶杯。
看都沒看,狠狠摜在地上!
“啪——譁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聲炸響!
名貴的瓷片四散飛濺,茶水潑了一地。
浸溼了昂貴的手工地毯。
高小琴嚇得尖叫一聲,猛地後退,撞在沙發扶手上。
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渾身控制不住地發抖。
眼淚一下子涌了上來。
“我告訴你,高小琴!”
祁同偉指着她,手指因爲極度憤怒和壓抑而劇烈顫抖。
額頭上青筋暴起。
“漢東要變天了!要出大事了!趙瑞龍他現在是自身難保!泥菩薩過江!你還指望他?啊?他要是倒了,第一個被碾得粉身碎骨的就是你!就是山水集團!就是這棟樓裏所有的肮髒勾當!”
辦公室裏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高小琴壓抑的、破碎的抽泣聲。
和祁同偉粗重的喘息。
“祁廳長,我……我不知道,我真的……”高小琴語無倫次,眼淚斷了線一樣往下掉。
“哭?現在哭有用嗎?!”
祁同偉煩躁地一揮手臂,像要驅散什麼不潔的東西。
“聽着!你在山水集團那33%的幹股,所有掛在你名下的、你代持的,全B、立刻、馬上轉出去!找可靠的渠道,找幹淨的白手套,找境外的殼公司!我不管你怎麼操作,我只要結果:從法律上,從賬目上,從現在開始,你和山水集團,和趙瑞龍,和我祁同偉,沒有一分錢、一絲一毫的明面上的關系!聽明白了嗎?!”
“那……那轉給誰?一時間哪裏找得到……”高小琴的聲音帶着哭腔。
“境外公司!離岸信托!基金會!隨便你!只要查不到你頭上!”
祁同偉壓低聲音,但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帶着血腥味。
“如果你不想下半輩子在監獄裏度過,就按我說的做!立刻!馬上!”
就在這時,祁同偉放在西裝內袋的手機,瘋狂地震動起來。
那震動聲在寂靜的房間裏格外清晰,像死神的敲門聲。
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
屏幕上跳動着兩個字:趙瑞龍。
祁同偉盯着那個名字,看了三秒。
眼神從暴怒,迅速冷卻爲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寒。
然後,他按下了接聽鍵,甚至按下了免提。
“趙總。”他開口,聲音已經恢復了平靜,甚至帶着一絲公式化的冷淡。
“祁同偉!你他媽什麼意思?!”
電話那頭,趙瑞龍的聲音又急又怒,幾乎是在咆哮。
背景音有些嘈雜,似乎不在什麼正經場合。
“大風廠那塊地,你說讓就讓?還讓高小琴那個婊子去賠錢道歉?你他媽腦子被門擠了還是被驢踢了?!那是我碗裏的肉!誰讓你動的?!”
祁同偉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平靜的湖面。
語氣冷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
“趙總,大風廠的事,昨晚已經驚動省W了。沙瑞金書記親自過問,陳岩石出面,李達康都不得不退讓。你還想怎麼硬來?讓你手下那幫混混,跟舉着火把的工人拼命?然後明天全省頭條:光明峰項目爆發血案,省W震怒?”
“陳岩石算個什麼東西!一個退了休的老棺材板子……”
“他敢當衆叫沙瑞金‘小金子’!”
祁同偉猛地提高音量,打斷趙瑞龍的咆哮,聲音冷厲如刀。
“趙瑞龍!你捫心自問,你爹趙立春書記在位最風光的時候,他敢不敢這麼叫沙瑞金?啊?!”
電話那頭,瞬間沉默了。只有粗重的呼吸聲傳來。
“還有,”祁同偉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語速加快,每個字都像冰錐。
“陸正鴻已經開始查漢東油氣了。就今天上午,劉新建被叫去他辦公室談了整整兩個小時,出來的時候臉都是綠的。你以爲,他查的只是劉新建那點破事?他查的是漢東油氣背後那條線!查的是每年幾十億補貼的去向!查的是你趙瑞龍在香港、在開曼那些公司的錢,到底是從哪條河裏流過去的!”
“你……你少他媽嚇唬我!”
趙瑞龍的聲音有些發虛,但還在強撐。
“我不是嚇唬你。”
祁同偉的語氣忽然平靜下來,甚至帶上了一絲淡淡的、近乎嘲弄的疲憊。
“我是在救你。聽不聽,隨你。反正到時候J委、檢察院找上門的,第一個不是我祁同偉。銀鐺入獄的,也不是我祁同偉。家破人亡的……更不是我祁同偉。”
說完,不等趙瑞龍再有任何反應,他直接按下了掛斷鍵。
“嘟——嘟——嘟——”
忙音在安靜的辦公室裏回響,格外刺耳。
祁同偉把手機隨手扔在沙發上,像扔掉一塊燙手的火炭。
他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
仿佛要把胸腔裏所有的憋悶、恐懼和決絕都吐出來。
高小琴還癱坐在沙發上,臉上淚痕未幹。
但眼神裏多了些別的東西。
一種認命的絕望,和一絲絕境中滋生的狠勁。
“趙總他……”她小聲問。
“他會同意的。”祁同偉冷笑。
走到寬大的辦公桌前,拿起一支筆。
快速在一張便籤紙上寫下一串名字和數字,字跡潦草但有力。
“他沒得選了。就像我們,也沒得選了。”
他把便籤紙遞給高小琴。
“這些人,是你接下來需要打點的。該送禮的送禮,該封口的封口,該送走的送走。錢,從公司賬上走,但要走得幹淨,做成正常的業務支出、諮詢費、公關費。賬目要做平,做漂亮。”
高小琴接過紙條,手還在微微發抖,但她用力握緊了。
“還有,”祁同偉看着她,目光復雜。
有審視,有考量,最後化爲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
“從今天起,山水集團所有的業務,必須完全合法合規。一點擦邊球都不能打!稅務、工商、消防、安監……任何部門來查,大大方方開門迎檢!賬本隨便看,倉庫隨便進!要讓他們查不出任何問題!聽明白了嗎?”
“明、明白了。”高小琴重重點頭,聲音帶着哽咽後的沙啞。
祁同偉走到她面前,停下。
居高臨下地看着這個跟了自己多年、漂亮、精明也替他做了不少事的女人。
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肩膀。
但手在空中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落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小琴,”他聲音低下來。
帶着一絲罕見的、或許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柔和。
但更多的是冷酷現實下的交代。
“這些年,你爲我,做了很多事。有些事,做得不錯。有些事……過了線。”
高小琴眼圈又紅了,仰頭看着他。
“但這次,不一樣。”
祁同偉的目光越過她,看向窗外那片美麗的、卻危機四伏的湖光山色。
“這次不是過線,是生死線。跨過去,也許還有活路。跨不過去……就是萬丈深淵,死無葬身之地。你和我,能不能跨過去,就看接下來這幾天,你怎麼做了。”
高小琴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但她咬着嘴唇,用力點了點頭,沒讓哭聲發出來。
“去吧。”祁同偉收回手,轉身,不再看她,聲音恢復了冰冷和距離。
“今晚就動手。該燒的燒,該散的散,該轉的轉。天亮之前,我要看到一份……幹幹淨淨的山水集團。至少,看起來是幹淨的。”
高小琴用手背狠狠擦去眼淚,站起身。
踩着高跟鞋,快步離開了辦公室。
腳步聲在地毯上悶響,漸漸遠去。
辦公室裏,只剩下祁同偉一個人。
和滿地的碎瓷片、水漬。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這片他經營了多年、投入了無數心血和秘密的山水莊園。
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曾讓他覺得安全。
覺得是屬於自己的王國。
如今看來,卻像一座建立在流沙上的華麗宮殿,隨時可能坍塌,將他徹底埋葬。
手機又在沙發上震動起來。
他不用看也知道,可能是劉新建,可能是其他惶惶不可終日的“朋友”。
也可能是……別的什麼人。
他沒接。
他現在沒心情,也沒必要,再去應付那些注定沉沒的船上同伴的恐慌。
他只是看着窗外的湖。湖面平靜如鏡,倒映着藍天白雲,美得像個謊言。
就像漢東此刻表面的平靜。
就像他這二十年來,看似步步高升、風光無限的人生。
“祁廳長。”
高小琴突然又推門進來。
她已經補了妝,除了眼圈還有些微紅,幾乎看不出剛才的失態。
她手裏拿着一張新的便籤紙。
眼神異常堅定,甚至帶着一種豁出去的冷靜。
“我想問最後一個問題。”她說。
“說。”祁同偉沒有回頭。
高小琴看着他的背影。
那個曾經讓她覺得可以倚靠、可以托付一切的堅實背影。
此刻在逆光中顯得有些模糊,有些孤獨。
“這場風波,”她一字一句地問,聲音很輕,但清晰無比。
“我們……能過去嗎?過了這一關,後面……還有路嗎?”
祁同偉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