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和侯亮平都愣住了,胸口依舊起伏,但都暫時閉上了嘴。
陸亦可看着侯亮平,眼神復雜,聲音恢復了平靜,但那平靜下是尖銳的直指人心:
“侯J,陳J的話雖然難聽,但有道理。你反感別人給你貼‘鍾家女婿’的標籤,你覺得這否定了你所有的努力和能力。
但你不能否認,這個身份客觀存在,並且確實在很多時候,成爲了你的護身符和通行證。
祁廳長或許有他的問題,但至少,他從未像你這樣,急於撕掉某個標籤,以至於用近乎自毀的方式
去證明自己。查案需要銳氣,但更需要智慧和策略,而不是匹夫之勇和意氣用事。
今天在飯桌上的表現,你覺得,除了激怒高書記,讓陸Z委對你心生警惕之外,達到了任何你預期的效果嗎?”
侯亮平被陸亦可這番話問得啞口無言。他張着嘴,看着陸亦可冷靜而透徹的眼睛,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憤怒、羞恥和無力感的情緒,瞬間淹沒了他。
陸亦可轉回頭,不再看他,對陳海說:“陳J,開車吧。先離開這裏。”
陳海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重新發動車子,匯入車流。
車廂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比來時更加壓抑,更加令人窒息。
侯亮平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車窗外的陽光明明很亮,他卻感到渾身發冷。
高育良的警告,陸正鴻的審視,陳海的憤怒,陸亦可的直指要害……這一切,像冰冷的潮水,不斷沖擊着他。
但他心中的那團火,並未熄滅,反而在冰冷的壓抑下,燃燒得更加扭曲,更加熾烈。
鍾家的女婿……
這個他拼命想掙脫的枷鎖,似乎永遠也擺脫不掉。
他要用行動證明。
一定要證明。
就從丁義珍開始。
從這張看似密不透風的網的,最讓他痛恨的那個缺口,撕開!
周一上午,天色陰鬱,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京州西郊,城鄉結合B,一家名叫“悅來”的老舊茶樓。
茶樓門臉不起眼,招牌上的漆字斑駁脫落,門口停着幾輛沾滿泥灰的貨車和三輪車。
二樓最裏面的雅間,窗戶對着一條渾濁的小河和雜亂的棚戶區。
侯亮平和陳海已經坐了將近二十分鍾,面前的廉價花茶早就涼透了。
陳海坐立不安,不時看一眼手表,又側耳聽聽門外的動靜。
侯亮平則靠在掉了漆的木頭椅背上,手指在布滿茶漬的桌面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目光盯着窗外肮髒的河面,看不出情緒。
“他會不會不來了?或者……出了什麼事?”陳海壓低聲音,帶着焦慮。
“他會來的。”侯亮平聲音平靜,“他走投無路了。”
話音剛落,雅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顆頭發凌亂、眼窩深陷、
胡子拉碴的腦袋探了進來,眼神裏充滿了驚惶和警惕,像一只受驚過度的老鼠。是蔡成功。
他看到侯亮平,眼圈瞬間就紅了,嘴唇哆嗦着,閃身進來,又迅速反手把門關死,還上了插銷。
“亮平!陳局長!”蔡成功聲音發顫,帶着哭腔。
“坐下,慢慢說。”侯亮平指了指對面的空椅子,語氣沒什麼波瀾。
蔡成功踉蹌着坐下,手抖得厲害,想去拿桌上的茶杯,卻碰翻了茶壺,涼茶潑了一桌。
陳海皺了皺眉,抽出幾張粗糙的餐巾紙擦拭。
“亮平,我冤啊!我真是比竇娥還冤!”蔡成功顧不上狼狽,一把抓住侯亮平的胳膊,眼淚鼻涕一起下來了,
“山水集團那幫吃人不吐骨頭的王八蛋!他們早就設好了J,就等着我往裏鑽!
他們先是通過京州城市銀行的人,主動找上我,說看好大風廠的發展,願意給我大額授信,支持我擴大生產,升級設備……”
他語無倫次,但侯亮平聽得很有耐心。
“我傻啊!我真以爲遇到了貴人!我把廠子抵押了,工人也招了,新設備也定了,錢像流水一樣花出去……
可等到所有投資都落地,廠子攤子鋪到最大的時候,銀行突然就翻臉了!
說我們經營風險高,不符合政策,要提前收回貸款!限期一個月!”
蔡成功臉上肌肉扭曲,那是回憶起絕境時的痛苦。
“一個月!我去哪找幾千萬填窟窿?工人工資要發,供應商貨款要結,銀行天天催債……
我走投無路,只能回頭去找山水集團。高小琴那個蛇蠍女人!她這才露出真面目!
說可以幫我‘解決’貸款,但條件是大風廠51%的股權,作價五千萬轉讓給她!
要麼,就用廠子的地皮入股她的光明峰項目,只給10%的幹股,而且不參與管理!”
“這是明搶!”陳海忍不住說了一句。
“就是明搶!可我當時還有選擇嗎?”蔡成功捶打着自己的腦袋,“廠子倒了,我背一屁股債,還得坐牢!
我只能……只能答應股權質押,先拿到錢渡過眼前的難關。可誰知道,這根本就是他們連環套的最後一步!
他們拿到質押權後,轉頭就跟銀行勾結,做了個J,說我惡意逃廢債,通過法院直接把我的股權全部判給了他們!
我的廠子……我爹傳下來的廠子,兩百多號跟我幹了十幾年的兄弟……一夜之間,全沒了!”
他嚎啕大哭,像個孩子。
侯亮平一直冷靜地看着他,等他哭聲稍歇,才緩緩開口,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感情:
“說完了?說說你是怎麼行賄的吧。”
蔡成功的哭聲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他猛地抬起頭,臉上還掛着淚,眼神裏充滿了驚愕和……恐懼。
“亮平,我……我沒……”
“蔡成功。”侯亮平身體前傾,雙手撐在溼漉漉的桌面上,目光如刀,直刺蔡成功的眼睛,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錘砸下,
“我從京城,大老遠跑到漢東,不是來聽你講故事、看你哭的。我是反貪局的,我時間有限,耐心也有限。
你要是還想在我這兒要同情,要幫忙,就給我說實話。有一句假話,我立刻就走。
你的廠子,你的死活,跟我再沒半點關系。聽清楚了嗎?”
最後幾個字,帶着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