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上午,肖博峰完成了二十家公司的數據表。
八點五十五分,他把Excel文件發到趙峰郵箱,抄送周睿。文件大小:3.7MB。三年來,六百張報表,一萬多個數據點。
九點整,趙峰走進辦公區,手裏端着咖啡。他看了眼電腦,郵件提示燈在閃。
“做完了?”他問,沒抬頭。
“發您了。”
趙峰放下咖啡,點開郵件,下載附件。他滾動鼠標,快速瀏覽表格。屏幕上的數字像瀑布一樣滑過。
三分鍾後,他抬頭:“格式沒錯,小數點都對。”
這是趙峰式的誇獎——不誇“做得好”,只指出“沒做錯”。
“今天做什麼?”肖博峰問。
趙峰從公文包裏抽出一個藍色文件夾,扔過來:“‘美悅家居’港股上市項目。這是招股書草案第三稿,五百頁。你的任務:核對所有財務數據在正文和附錄裏是否一致。”
肖博峰接過文件夾。封面印着“Confidential & Restricted”(機密且受限)。
“重點是利潤表和現金流量表的勾稽關系,”趙峰說,“港股要求比A股嚴,一個數字對不上,聯交所的問詢函能寫十頁。”
“什麼時候要?”
“下周三。”趙峰頓了頓,“但這周末,項目組要和律師開協調會。你先把前兩百頁的核心數據過一遍,周五下午給我個初步清單。”
肖博峰點頭。他拿着文件夾回到自己工位——37號,靠牆,旁邊是打印機,時不時發出嗡嗡聲。
他翻開招股書。銅版紙印刷,油墨味很重。首頁是公司logo和那句標準的風險提示:“本文件僅供參考,不構成投資建議……”
他開始核對。
營收數字在正文第47頁是“人民幣12.45億元”,附錄三的表格裏是“1,245,000千元”。一致。
毛利率在正文寫“34.2%”,附表裏是“34.15%”。差了0.05個百分點,可能是四舍五入問題,他標黃。
應收賬款周轉天數:正文“68天”,附表“69天”。他標紅。
一上午,他像個人肉校對機,眼睛在紙面和屏幕間來回切換。打印機每隔十分鍾吐出一份文件,隔壁工位的分析師在打電話爭論估值模型裏的beta系數該用0.8還是1.2。
中午十二點,他翻到第121頁,是“重大合同”章節。
這裏列出了美悅家居和主要供應商的長期采購協議。肖博峰一行行往下看,直到他停在一個名字上:
“廣州市白雲區新力建材有限公司”。
合同籤署日期:2005年3月15日。
采購內容:中密度纖維板,年采購額不低於人民幣3000萬元。
他盯着那個日期看了三秒,然後打開瀏覽器,輸入“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這個網站2007年才剛上線,數據還不全。
他輸入“新力建材”。查詢結果出來:
“廣州市白雲區新力建材有限公司,成立日期:2005年8月22日。”
肖博峰重新看招股書上的日期:2005年3月15日。
合同籤署時間,比供應商公司成立時間,早了五個月。
他往後翻,找到法律意見書部分。負責這個項目的律師事務所是“金杜”,國內頂尖。意見書裏明確寫着:“經核查,所有重大合同的籤署方均系依法設立並有效存續的法人主體……”
有人漏了。
或者說,有人故意沒查。
肖博峰保存頁面,繼續往下核對。下午兩點,他完成了前兩百頁。標紅的問題有十七處,其中十三處是四舍五入或單位轉換誤差,四處是實質性矛盾。
最嚴重的就是那個日期問題。
他把清單打印出來,走到趙峰工位旁。趙峰正在打電話,語氣很沖:
“……我說了,PS倍數不能參考美國公司,他們的人效是我們的三倍!你硬套,估值能吹上天,上市後第一個財報就得崩!”
肖博峰等。趙峰掛了電話,揉着眉心:“什麼事?”
“初步清單。”肖博峰遞過去。
趙峰快速掃了一遍,看到第十七條時,手指停住了。
“新力建材的成立日期,”他抬頭,“你核實了?”
“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查的。網站數據可能不全,但成立日期這種工商登記信息,一般不會錯。”
趙峰沉默。他拿起內線電話,撥了個分機號。
“張律師,我是趙峰。美悅家居招股書第121頁,新力建材那個合同,你們核查過工商檔案嗎?”
電話那頭說了什麼。趙峰的臉色慢慢沉下去。
“也就是說,你們只看了對方提供的營業執照復印件,沒去工商局拉檔案?”他頓了頓,“好,我知道了。”
他掛斷電話,看向肖博峰:“金杜的實習生查的,用了對方提供的文件。”
“原件有問題?”
“復印件。”趙峰說,“日期那行,有塗改痕跡。但實習生沒發現。”
空氣安靜了幾秒。
“這事,”趙峰把清單放下,“我會處理。你繼續核對後面的三百頁。”
肖博峰點頭,轉身要走。
“等等。”趙峰叫住他,“這事別跟其他人提。尤其是項目組的人。”
“爲什麼?”
“因爲金杜是這個項目的法律顧問,”趙峰聲音壓低,“美悅家居的董事長,是金杜高級合夥人的大學同學。你明白嗎?”
肖博峰明白了。這不是疏忽,是人情。
他回到工位。打印機又在響,吐出一份新的估值報告。封面頁上,美悅家居的估值是“80-100億港元”,下面有沈墨的電子籤名。
一個成立日期都造假的供應商,能支撐起百億估值嗎?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在投行,有些真相需要穿上合規的外衣才能說——這是周睿教他的第一課。而現在,他遇到了第一道實踐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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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下午,項目組開會。肖博峰作爲實習生列席,負責記錄。
會議室裏坐了八個人:趙峰、林薇、李哲(作爲林薇的助手)、兩個律師(金杜的)、一個審計師(普華永道的),還有美悅家居的CFO。
CFO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着阿瑪尼西裝,說話帶着廣東口音:“……我們第三季度的同店銷售額增長是18%,管理層對這個數字很有信心。”
林薇提問:“但招股書裏披露的租金成本增速是25%,租金占收入比在上升。這個趨勢怎麼解釋?”
會議進行了一小時。肖博峰快速記錄,鍵盤敲擊聲輕而密。他注意到,沒人提新力建材的事。
散會後,趙峰被金杜的律師叫住,兩人在走廊角落低聲交談。肖博峰收拾筆記本時,聽到只言片語:
“……小問題,補個說明函就行……”
“……聯交所不一定細看……”
他抱着筆記本走出會議室,在走廊裏遇到周睿。她剛從另一間會議室出來,手裏拿着咖啡。
“美悅家居的項目?”她問。
肖博峰點頭。
“趙峰讓你核對招股書?”
“嗯。”
周睿喝了口咖啡,看了眼走廊盡頭還在交談的趙峰和律師:“發現問題了?”
肖博峰沒說話。
周睿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幾乎看不見:“記住,在投行,發現問題不難,難的是決定什麼時候、用什麼方式、讓誰知道這個問題。”
她走了。
肖博峰回到工位。窗外開始下雨,雨點打在玻璃上,模糊了陸家嘴的輪廓。
他打開招股書,繼續核對第三百頁到四百頁。數字、條款、聲明……一切看起來都完美無瑕。
除了那個小小的、五個月的時間差。
周末過後,周一早晨,肖博峰收到一封群發郵件。
發件人:合規部周睿。
主題:關於跨部門數據質量交叉抽檢的通知。
內容:爲提升在審項目文件質量,合規部將於本周二至周三,隨機抽調各項目組實習生,協助進行合同關鍵信息的系統錄入與比對抽檢。名單如下……
肖博峰的名字在名單裏,被安排在周三上午。
“抽檢?”李哲在旁邊嘀咕,“又來形式主義……”
肖博峰沒說話。他看了眼郵件的抄送列表——趙峰、林薇、沈墨都在其中。
周三上午九點,他按照通知來到指定的會議室。裏面已經坐了七八個實習生,來自不同項目組。周睿站在前面,穿着黑色套裝,像個監考老師。
“每人一台電腦,一個登錄賬號。”她聲音平靜,“系統裏已經隨機分配了抽檢樣本。你們的任務很簡單:將樣本合同上的關鍵信息——甲方、乙方、籤署日期、金額——錄入系統。系統會自動與內外部數據庫進行初步比對。”
她頓了頓:“記住,只做錄入,不做判斷。如果系統提示異常,高亮標記並提交即可。不要試圖‘修正’或‘核實’,那不是你們的工作。”
肖博峰坐下,登錄系統。他的待處理隊列裏有二十份樣本合同。他點開第一份,開始錄入。
甲乙雙方、金額、日期……機械性的工作。
第十份樣本彈出時,他握着鼠標的手停了一下。
文件標題:《美悅家居有限公司與廣州市白雲區新力建材有限公司采購協議》。
籤署日期欄:2005年3月15日。
他按照屏幕上的提示,將日期錄入系統。
敲下回車。
屏幕右下角彈出一個紅色警示框:“錄入數據與外部工商信息數據庫記錄不一致。請核對。”
系統自動調出了工商數據庫的記錄頁面,上面清晰地顯示着:成立日期,2005年8月22日。
肖博峰盯着那個紅色的警示框看了兩秒。
然後,他按照周睿的要求,沒有做任何“修正”,只是點擊了“標記異常”按鈕,並在備注欄裏輸入了系統要求的標準格式文字:
“錄入數據與公開工商信息不一致,請核查原件。”
提交。
樣本從待處理隊列消失,進入了“已提交-待復核”狀態。
他繼續處理下一份樣本。
中午十二點,抽檢結束。周睿收走了所有人的登錄賬號。
“辛苦了。”她對會議室裏的人說,“結果會在合規流程內處理。”
肖博峰站起身,準備離開。
“肖博峰,”周睿忽然叫住他,“你提交了一份異常樣本?”
“是的。系統提示日期不一致。”
“知道了。”周睿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但她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半秒,那半秒裏有一種極淡的、探究的意味。
周四下午,趙峰在晨會上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
“美悅家居項目,金杜那邊補了一份法律意見書附件,解釋了一下某個供應商合同的日期問題。合規部最近抓得細,大家以後準備文件都仔細點,別被抽檢揪出小毛病。”
他說這話時,眼睛掃過會議室裏的所有人,沒有在肖博峰身上多停留一秒。
李哲小聲嘀咕:“真倒黴,這種破事也能被抽中……”
肖博峰低頭整理筆記。
他當然不會知道,就在昨天下午,周睿在內部系統裏,給他的實習生檔案標注了一個星號。備注欄裏寫着:
“樣本分配序列號:A-07-312。該樣本進入‘高關聯度關注對象’隊列的概率爲0.3%。巧合?待觀察。”
他更不會知道,周睿在看到那份異常樣本時,第一反應不是“實習生發現了問題”,而是:“這份樣本,是怎麼恰好被分配到他的隊列裏的?”
系統是隨機分配的。
但隨機,有時候是最精妙的安排。
晚上回到合租屋,王歡正在做飯。油煙機轟轟響,鍋裏的青菜滋啦作響。
“回來啦?”她回頭,“今天怎麼樣?”
“還好。”肖博峰放下電腦包,“做了個數據抽檢。”
“聽起來好無聊。”
“是挺無聊的。”肖博峰說,“就是機械錄入。”
但他心裏知道,有些事,看起來越無聊,越機械,底下的暗流就越洶涌。
就像今天那個紅色警示框。
他沒有去“解決問題”,他只是按照流程,把一個異常標記了出來。
然後,把它交給了流程本身。
至於流程會把它帶到哪裏,會激起什麼樣的漣漪——
那已經不是他一個實習生需要關心的事了。
至少,明面上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