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下午三點四十分,高鐵抵達省城。

肖博峰隨着人流走出車站,空氣裏彌漫着陌生的塵土味和汽車尾氣的混合氣息。2008年的省城火車站還在改造中,一半是現代玻璃幕牆,一半是斑駁的水磨石外牆,腳手架像蛛網般覆蓋着部分建築立面。

他攔了輛出租車:“去省人民醫院。”

司機是個話不多的中年人,收音機裏放着本地戲曲,咿咿呀呀的唱腔在悶熱的車廂裏回蕩。肖博峰搖下車窗,三月的風吹進來,帶着些許暖意,但依然能嗅到北方城市特有的幹燥。

他掏出手機,給王歡發了條短信:“到了,半小時後到醫院。”

片刻後回復:“我在門診三樓,心外科專家診室外。我媽也來了。”

肖博峰收起手機,看向窗外飛掠而過的街景。這座城市他前世來過幾次,都是爲了項目盡調,匆匆來去,從未仔細看過。如今因爲這樣的緣由再來,心境截然不同。

人生很多時候,重要的不是你去哪裏,而是爲什麼去,和誰一起去。

四點十分,出租車停在省人民醫院門口。這是一棟九十年代末建成的老樓,米黃色外牆有些褪色,門口擠滿了人和車。肖博峰付錢下車,穿過擁擠的人流走進門診大廳。

消毒水的氣味、嘈雜的人聲、電子叫號器冰冷的播報聲瞬間將他包裹。他掃視一圈,找到了樓梯間——電梯前排隊的人太多。

三樓心外科區域,走廊兩邊的塑料椅子上坐滿了等待的病人和家屬。肖博峰一眼就看到了王歡——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旁邊是一位面容憔悴的中年婦女,眉眼與王歡有七分相似,但皺紋更深,眼神裏透着疲憊和憂慮。

“王歡。”他走過去。

王歡抬起頭,看到他時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有些局促:“你來了……這是我媽。”

肖博峰轉向中年婦女:“阿姨好,我是肖博峰。”

王歡母親站起身,仔細打量了他幾眼,目光裏帶着審視,但語氣還算溫和:“小肖是吧?歡歡提過你。大老遠跑過來,辛苦了。”

“應該的。”肖博峰說,“叔叔的情況怎麼樣了?”

“剛做完增強CT,結果還沒出來。”王歡母親嘆了口氣,“劉主任說,看初步的超聲,可能要做心髒搭橋。具體等CT結果和會診。”

正說着,診室的門開了,一個護士探頭出來:“王建國的家屬!”

三人同時起身。

“CT結果出來了,劉主任請你們進來。”護士說。

診室裏,劉主任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頭發花白,戴着金絲眼鏡,正對着燈箱看CT片子。見他們進來,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

燈箱上,心髒的影像清晰可見。劉主任用筆尖點着屏幕:“看到這裏,冠狀動脈左前降支,狹窄超過90%。這裏,右冠狀動脈,也有70%的狹窄。這種情況,藥物控制效果有限,建議盡快做搭橋手術。”

王歡母親的手微微顫抖:“劉主任,手術……風險大嗎?”

“任何心髒手術都有風險。”劉主任語氣平穩,“但我們醫院這類手術的成熟度很高,成功率在95%以上。關鍵是,不能再拖了。這個狹窄程度,隨時可能發生急性心肌梗死。”

“那……什麼時候能做?”王歡問。

“如果你們決定做,我安排周四第一台。”劉主任看了看排班表,“術前需要做一系列檢查,明天住院,周三做術前準備。費用方面,醫保報銷後,自付部分大概在兩萬五到三萬之間。”

兩萬五到三萬。王歡母親嘴唇動了動,沒說話。王歡攥緊了手裏的包。

“我們做。”肖博峰開口。

劉主任看向他:“你是?”

“朋友。”肖博峰說,“費用方面沒問題,請劉主任安排最好的方案。”

劉主任點點頭,沒多問,在病歷上寫下幾行字:“那行,我現在開住院單。你們去一樓辦手續,交押金。記住,病人從現在開始要絕對臥床休息,不能激動,不能勞累。”

從診室出來,王歡母親拉住王歡,低聲說了幾句,然後轉向肖博峰:“小肖,阿姨去辦住院手續,你和歡歡在這兒等一會兒。”

她拿着單據匆匆離開,走廊裏只剩下肖博峰和王歡。

“謝謝。”王歡小聲說,“錢……我會盡快還你。”

“先不說這個。”肖博峰看了眼時間,下午四點五十,“你爸現在在哪兒?”

“在急診觀察室,護士看着。”王歡咬了咬嘴唇,“我媽這些天都沒怎麼睡,我剛才想讓她去休息,她不肯。”

“晚上我在這兒守着,你帶你媽去找個附近的賓館休息。”肖博峰說,“明天開始要陪床,更累,不能一開始就把身體熬垮。”

王歡抬頭看他:“那你……”

“我沒事。”肖博峰說,“對了,你吃午飯了嗎?”

王歡搖搖頭。

“走,先去買點吃的。”肖博峰不容分說地拉起她的手腕,“你爸那邊有護士,你媽辦手續至少要半小時。不吃飯,沒力氣應付後面的事。”

醫院門口有幾家小餐館,肖博峰選了家看起來相對幹淨的,點了兩碗餛飩。等餐的時候,王歡一直低着頭,手指無意識地絞着紙巾。

“害怕?”肖博峰問。

“嗯。”王歡誠實點頭,“我爸以前身體挺好的,就是血壓有點高,沒想到會這麼嚴重……”

“現在發現了,是好事。”肖博峰說,“很多心髒病都是悄無聲息發展的,等到有症狀時已經很嚴重。你爸這次算是及時。”

餛飩端上來,熱氣騰騰。王歡小口吃着,吃着吃着,眼淚忽然掉進碗裏。她迅速擦掉,但更多的眼淚涌出來。

“對不起……”她哽咽着,“我就是……忍不住……”

肖博峰沒說話,只是把紙巾盒推過去。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蒼白的。哭泣是一種必要的釋放。

等王歡情緒稍微平復,他才開口:“等手術做完,恢復期需要幾個月。這段時間,家裏的事你得多擔着。律所那邊,如果工作需要,我可以幫你跟主管溝通。”

王歡搖搖頭:“不用。我自己能處理。”

“好。”肖博峰不再堅持,“記住,有事隨時跟我說。你不是一個人。”

吃完回到醫院,王歡母親已經辦好了住院手續。三人一起去急診觀察室看了王歡父親——一個瘦削的中年男人,正躺在病床上輸液,臉色蒼白但精神尚可。

“叔叔。”肖博峰打招呼。

王父點點頭,聲音有些虛弱:“小肖是吧?麻煩你了。”

“應該的。”肖博峰說,“您好好休息,其他事交給我們。”

傍晚六點,王歡父親被轉到心外科病房。安頓好後,肖博峰堅持讓王歡帶母親去附近的賓館休息。

“晚上我在這兒守着,你們明天一早再來。”他說,“阿姨,您得保存體力,後面還有好幾天呢。”

王歡母親猶豫片刻,最終點頭:“那……辛苦你了,小肖。”

送走母女倆,肖博峰回到病房。這是個三人間,另外兩張床的病人都在睡覺,家屬在床邊小聲交談。王父也睡了,呼吸平穩。

肖博峰在靠窗的折疊椅上坐下,看了眼時間:六點四十分。

距離晚上八點的電話會還有一個多小時。

他打開手機郵箱,果然看到了沈墨發來的會議接入信息:一個800開頭的電話會議號碼,以及六位數的參與密碼。郵件裏還附了一份簡短的議程:

1. 華芯近期動態更新(沈墨)

2. 設備轉移線索初步分析(肖博峰)

3. 下一步調查方向討論

要在醫院的走廊裏,參與一場關於半導體技術秘密轉移的電話會。這種割裂感,大概就是現代人生活的常態。

七點半,肖博峰起身走出病房。他需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

住院部每層樓盡頭都有個消防通道,平時很少有人走。他推開沉重的防火門,樓梯間裏燈光昏暗,但很安靜。他試了試手機信號——滿格。

七點五十五分,他撥通了會議號碼。

“請輸入您的參與者密碼。”電子女聲提示。

他輸入密碼,短暫的等待音後,沈墨的聲音傳來:“人都齊了。開始吧。”

電話那頭除了沈墨,還有另外兩個男聲,聽起來年紀都不輕。沈墨沒有介紹他們的身份,直接進入正題。

“華芯那邊,最新的動態是,他們昨天召開了臨時董事會,議題是‘討論公司部分非核心資產的處置方案’。”沈墨語氣平靜,“根據我們拿到的會議紀要草案,他們計劃出售位於蘇州的一個封裝測試工廠,以及一批‘閒置設備’。”

“閒置設備?”一個低沉男聲問。

“清單還沒公布,但據知情人士透露,包括一批28納米制程的舊光刻機和相關配套設備。”沈墨說,“市場估值大約在八千萬到一個億。”

肖博峰心頭一跳。28納米制程,在2008年絕不算“舊設備”。而八千萬這個數字,和他之前推算的設備轉移價值高度吻合。

“肖博峰,”沈墨點名,“說說你那邊的情況。”

肖博峰定了定神,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基於公開信息和部分非公開線索,我梳理出一條可能的設備轉移路徑:前生產副總裁劉培安,通過其控制的維京群島空殼公司,以‘租賃’名義,將華芯價值約八千萬的核心設備轉移至上海金海路的一個第三方倉庫。租賃合同由一家新加坡銀行擔保,而該銀行的重要客戶之一,是一家有意收購華芯技術的海外半導體公司。”

他停頓了一下,補充道:“簡單說,這是一場精心設計的‘左手倒右手’,目的是將華芯的核心資產,變相轉移給潛在的海外收購方。”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證據鏈完整嗎?”另一個聲音問,語氣謹慎。

“公開證據鏈有缺口,但邏輯閉環。”肖博峰回答,“倉庫的真實用途、設備采購量與產能的差異、劉培安與相關公司的關聯關系,這些都是可以繼續深挖的點。”

“繼續挖的風險有多大?”沈墨問。

“如果對方已經警覺,風險會很高。”肖博峰實話實說,“但如果不挖,我們可能眼睜睜看着一家本土半導體公司的核心資產被掏空。”

又是沉默。

“你的建議是什麼?”沈墨問。

肖博峰思考了十秒鍾:“我建議雙線並行。第一,繼續通過公開渠道收集證據,尤其是華芯即將發布的‘閒置設備’處置公告,對比之前的生產設備清單。第二,可以考慮通過某些‘安全渠道’,接觸劉培安或相關中間人,試探他們的真實意圖和要價。”

他用了“安全渠道”這個詞,暗示了周睿提供的那個選擇。

“知道了。”沈墨說,“你先繼續第一線的工作。第二線的事,我來安排。”

會議又持續了二十分鍾,討論了技術細節和可能的法律風險。八點四十分,沈墨宣布散會。

掛斷電話,肖博峰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長出了一口氣。樓梯間裏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牌發出幽幽的綠光。

他回到病房時,王父已經醒了,正盯着天花板發呆。

“叔叔,要喝水嗎?”肖博峰問。

王父搖搖頭,看着他:“小肖,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在上海的一家外資公司做金融分析。”肖博峰簡單回答。

“金融啊……”王父喃喃道,“聽說現在市場不太好?”

“嗯,有些波動。”肖博峰說,“但總會過去的。”

“是啊,總會過去的。”王父閉上眼睛,“就像我這病,做了手術,也會好的。”

肖博峰沒說話,只是把椅子拉近了些。

夜裏十一點,王父再次睡去。肖博峰卻毫無睡意。他打開手機,看到幾條新消息:

林薇:“‘悅活’項目確認暫停,團隊暫時解散。你下周先回消費組做一些行業研究工作。另外,沈墨今天正式發函給HR,要求將你調入他的團隊。我還沒回復,你怎麼想?”

周睿:“陳凱那邊有反饋了。他願意接這個案子,但開價十萬,預付五萬。你要不要?”

趙峰:“貝爾斯登的敞口核查基本完成,公司整體風險可控。你上次發現的那幾條隱藏頭寸,幫我們避免了至少兩千萬的潛在損失。幹得漂亮。”

三條消息,三個方向。

林薇在等他選擇,周睿在等他決定,趙峰在肯定他的價值。而此刻,他坐在醫院的走廊裏,守着一位剛剛認識的長輩,口袋裏裝着要預付給私家偵探的五萬塊,腦子裏還在回放晚上電話會的內容。

人生就像這醫院的走廊,每扇門後都是一個故事,而你必須決定先推開哪一扇。

凌晨一點,他實在撐不住,趴在床邊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有人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睜開眼,是王歡。

“我來換你。”她小聲說,“你去賓館休息吧,房間號是307。”

肖博峰看了眼時間:凌晨四點。

“你媽呢?”

“睡着了,我讓她多睡會兒。”王歡說,“你快去吧,明天還有很多事。”

肖博峰沒有堅持。他確實需要休息。

走出醫院時,天還是黑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路燈投下昏黃的光暈。他找到那家小賓館,前台的大叔正在打瞌睡,他拿了307的房卡,上樓開門。

房間很小,但幹淨。他簡單洗漱後倒在床上,幾乎立刻陷入沉睡。

夢裏,他看到了金海路倉庫裏那些閃着冷光的設備,看到了銀杏暴跌的股價曲線,看到了貝爾斯登交易大廳裏驚慌失措的人群,最後看到了王歡父親躺在手術台上的樣子。

所有畫面交織、旋轉,最後化爲一個聲音——那是他自己的聲音,在前世某個深夜的獨白:“你要的到底是什麼?”

凌晨五點,他猛然驚醒。

窗外天色依舊漆黑。

手機在枕邊震動,是沈墨發來的加密郵件,標題只有兩個字:“行動”。附件是一份掃描件,看起來像是某份合同的籤名頁——劉培安的親筆籤名,旁邊還有另一個他熟悉的籤名:華芯現任CEO,李維民。合同日期是三個月前,內容正是那批“閒置設備”的租賃協議。沈墨在郵件正文裏寫:“今早九點,華芯將發布資產處置公告。這份文件,是你的武器。怎麼用,你自己決定。”肖博峰坐起身,睡意全無。這份籤名意味着什麼?華芯的CEO也參與了設備轉移?還是說,這一切根本就是公司層面的決策?而沈墨把這份“武器”交給他,又是在考驗什麼?他看着窗外漸亮的天色,知道今天,將是不平靜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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