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的時候，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
X區的樓道燈有點怪，主燈是常規暖黃，角落裏卻嵌着幾顆藍紫色的小光點，看久了像有人在牆裏悄悄刷彈幕。
我刷卡進門。
門一開，一股熱氣和食物香味撲面而來——那種很正經的飯菜味，不是“煉金失敗”的那種奇怪氣味。
客廳燈開着，撒加坐在餐桌邊，已經換上了家居服，金發鬆鬆扎起，手裏正攤着一本書，聽到動靜抬頭看我。
桌上擺着兩份晚飯：看上去很正常的米飯、蔬菜和肉類，沒有綠色火焰、沒有會動的章魚觸手，也沒有亂七八糟的詭異顏色。
我鬆了口氣：“呼——我還以爲今天得餓着肚子備課。”
“備課？”撒加合上書，挑了挑眉，“敘事研究所給你什麼任務？”
我把資料夾往桌上一放，“啪”的一聲，沉甸甸的。
“下節《反派失敗學》，讓我上去——”我扶着桌邊，努力用一個不那麼恐怖的說法，“給你們做個小小的、溫柔的失敗復盤講解。”
“……”
撒加沉默兩秒，目光落在那疊資料上。
“包括我？”
“包括你。”我如實回答。
畢竟那資料封面上，倆名字印得比標題還大。
弗利薩 & 撒加。
雙男主首發聯合社死專場。
真·開局即王炸。
撒加盯着那行字，眼神一瞬間有點復雜。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尊被他扣倒的雅典娜小雕像，心裏默默嘆氣。
“你要是覺得不舒服，我可以跟老師申請——”話說到一半，我自己先虛了，“申請換個人？大概會被比克當場轟出教室吧。”
我給自己打斷：“算了，當我沒說。”
撒加卻意外地笑了一下。
“沒關系。”
他語氣很平靜：“如果要在這個地方改變什麼，先承認自己之前有多失敗，也是必要的一步。”
那一瞬間，他眼底閃過一絲苦意，卻沒躲。
“你盡管說。”他補了一句，“比起那些只會在背後嘲笑的人，我更需要一個，願意當面指出問題的。”
我愣了愣。
這種台詞放在別人嘴裏我會覺得是在PUA，在撒加嘴裏……聽起來就是一個真的摔下去太多次的人，終於不再繞着坑邊打圈。
“行。”
我拉開椅子坐下，給自己盛了一碗飯，假裝輕鬆：“那我就當是給你免費做了一次心理諮詢後的後續反饋。”
“心理諮詢？”撒加失笑，“你還兼職這個？”
“某種意義上吧。”我聳肩，“你們這群反派的心理陰影面積加起來，足夠出十本教材。”
他說不出是被我逗笑還是被我氣笑了，輕輕搖了搖頭，開始吃飯。
飯吃到一半，我終於有空把那疊厚厚的資料翻出來。
第一頁是《案例對象一：弗利薩》。
下方一排小字——
【原世界：龍珠】
【身份：宇宙帝王】
【成功事件：滅星、統治、屠殺若幹（略）】
【終極失敗節點：那美克星決戰】
後面密密麻麻全是時間軸、戰鬥記錄、關鍵台詞摘錄，連“本大爺要玩玩你”“賽亞人真是低級生物”這種話都原樣標出來，還備注了情緒曲線。
我翻着翻着，心情越來越微妙。
“這是什麼，官方吐槽集？”我忍不住嘀咕。
撒加看了一眼：“你之前看過這些？”
“看過啊。”我夾了口菜，“我當年追的時候，彈幕區都快被‘這波不冤’刷爆了。”
說到這裏，我又翻到《案例對象二：撒加》。
布局差不多，只是內容風格完全不一樣。
前半部分是他作爲教皇的各種鐵血手段，後半部分開始出現“長期壓抑、自責、人格撕裂”的備注。
最後一頁是那一幕：
——黃金十二宮，雙子宮，血染地面。
旁邊只寫了一個評語：
【失敗節點：從未真正承認“是自己選擇了這條路”。】
我悄悄抬頭。
撒加正低着頭吃飯，看不出情緒。
不過他頭頂那根條形的東西，從剛才的淺黃，又慢慢往上竄了一點。
……行，我能看到這個，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我明天不會只說你們慘的部分。”我咬了口飯，故作輕鬆，“也會順便誇誇你們帥的瞬間。”
撒加抬眼：“哦？”
“比如你。”我擺擺手，“你那一拳打穿教皇殿，還有那句‘雅典娜大人的生命就由我來奪走’——演技一流。”
他：“……”
我趕緊補救：“我是說，控制場面的能力一流。你要是不用在殺人上，在當教官上絕對合格。”
撒加被我一通瞎說，倒是真的笑了。
“你該吃飯了。”他端起桌上的一杯牛奶，推到我面前，“不然還沒等你明天上台，自己先在講台上暈倒。”
“哦。”
我乖乖喝了一大口牛奶，安慰自己：富含蛋白質，有助於腦細胞在今晚存活。
飯後，撒加自覺收拾碗筷，我帶着資料坐到書桌前，打開桌上的終端。
桌子上多了一盞小台燈，燈光暖黃，映得紙上字跡更清晰了一點。
我翻開空白的筆記本，拿起筆。
——好久沒這麼認真地寫過東西了。
以前寫點影評長評什麼的，都是半夜瞎雞兒敲鍵盤，想寫哪兒寫哪兒。
現在不行。
對象是活人（？），我當着他們的面說人話，得保證每一句都能立得住。
不然明天不是“反派失敗學”，是“你來失敗給反派看”。
我按敘事研究所的說法，把這次任務拆成三個目標：
1. 把“主角必勝、反派必敗”的套路，用普通人也能聽懂的話說清楚；
2. 用弗利薩和撒加兩個具體例子，拆出“你們當時是怎麼一步一步自己把自己送進坑裏的”；
3. 在不被當場揍的前提下，盡可能讓他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下次我可以試試別的選項”。
聽起來像是個職場匯報PPT目標列表。
我從抽屜裏翻出一只鉛筆和一塊橡皮，又從新生禮包裏翻出幾張空白便籤。
“先從主角光環開始。”我喃喃自語，“羈絆、回憶殺、嘴炮、血統開掛……”
寫到“嘴炮”兩個字的時候，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這世上哪有系統會正經把這種詞寫進教材？只有我這種不太正經的“講師”會幹出來。
“你在笑什麼？”撒加洗完碗回來，倚在門口。
“在寫明天的綱要。”我揮揮筆，“準備用你們的名場面，當‘錯誤示範’。”
“那我應該說一聲——幸會？”他有點自嘲似的笑笑，“以前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被人當教材寫進課件裏。”
“你之前也被寫過，只不過是被編劇寫在劇本裏。”我頭也不抬，“只是那時候你沒機會在旁邊吐槽。”
我話剛出口，自己都愣了一下。
……這句話聽起來好像有點傷人。
抬頭一看，撒加也愣住了，但臉上的表情沒那麼難看，反倒有點若有所思。
“也是。”
他輕聲道：“這次，至少我們可以——看着自己要怎麼輸一遍。”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然後，考慮要不要換一種結局。”
這話說得像自言自語。
我沒再打斷他，埋頭繼續寫。
資料翻到一半，終端“叮”的一聲震了一下。
我以爲是系統通知，隨手點開——
結果彈出來的是一條私信。
【發件人：藍染惣右介】。
我手一抖，筆尖在紙上劃出一條歪歪扭扭的線。
“誰？”撒加順手瞥了一眼。
我飛快把屏幕微微側過一點：“沒誰，老師發的作業提醒。”
撒加揚了揚眉，好像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轉身回自己床邊去了。
我偷偷把私信打開。
只有一行字：
【準備得怎樣了？】
後面還貼心地掛了個小文件圖標。
【附件：關於“主角光環”若幹內部研究簡報（刪節版）.pdf】
……這年頭連反派學院的學生會長都開始用PDF輔導新生了。
我點開那份簡報，滿屏都是專業名詞和抽象圖表。
【情感回路模塊】【絕境反彈機制】【敘事校正函數】之類的詞鋪天蓋地。
我看了兩頁，腦仁開始隱隱作痛。
果然，反派世界裏的學霸比我原世界的教授還可怕。
我猶豫了一下，回了一句。
【我：謝謝藍染學長的資料……但是對我這種戰五渣大學生來說，有點太硬核了。】
大概過了十幾秒，終端亮了一下。
【藍染：抱歉，疏忽了。】
【藍染：那就從你熟悉的角度開始。】
話音未落，又彈出第二個附件。
【附件：彈幕統計·非正式版.txt】
我：“？”
我點開一看。
裏面都是和原世界視頻網站彈幕風格極其相似的短句，只不過被歸類整理了起來。
【這波不冤】【編劇抽風吧】【你別說了快補刀】【又開始回憶童年了，這人要死了】【話多死得快】……
每一條後面，都附着一個小小的數字：出現次數和出現節點。
我差點沒當場給藍染磕一個。
——這才是我能理解的語言！
【我：這是什麼？你們從哪兒扒的數據？】
【藍染：從各類“圍觀者視角”的記錄裏抓取的共性評論。】
他頓了頓，又發了一句：
【藍染：你可以理解爲，這是很多個“你”，在看你們這些反派故事時的真實反應。】
我盯着那一堆熟悉到不能再熟的吐槽，心裏有點說不上來的感覺。
這些句子，我當年也在屏幕前敲過。
現在，它們從我面前繞了一圈，又回到了“故事之內”的角色面前。
【藍染：你只需要，盡可能誠實地，把你曾經想過的、罵過的、遺憾過的話，說給他們聽。】
【藍染：這比任何枯燥的模型，都更有用。】
我咬了咬筆帽。
【我：那我要是說得太狠，你不會保我？】
【藍染：】
對面沉默了幾秒。
【藍染：我只是學生會長，不是保鏢。】
【藍染：不過——】
【藍染：如果有人真的因此想在課後打你一頓，我可以考慮，爲你協調一間防御力比較高的醫務室。】
我：“……”
你這也叫安慰？
我正準備回一句“那我還是自己保重吧”，又彈出一條新消息。
【藍染：開玩笑。】
【藍染：我很好奇，你能把他們罵醒到什麼程度。】
【藍染：至於安全——你忘了，你身邊就坐着‘雙人格高危個案’嗎？】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抬頭。
撒加坐在對面床上，正翻着一本厚重到可以當凶器的理論書，橫截面印着《敘事心理學基礎》。
他察覺到我的視線，抬眸看了我一眼，輕輕點了點頭。
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藍染話裏的意思。
——在這個學院裏，我不是一個人站在講台上。
背後有想改命的反派，有在做實驗的老師，有一整個敘事研究所把我當“樣本”，還有幾個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把我當“自己人”的家夥。
想到這裏，我把終端往桌上一放，深吸一口氣，正式開始寫明天的“提綱”。
時間在翻紙聲、鍵盤敲擊聲和偶爾的翻書聲中悄悄流走。
我先畫了一個簡陋的“主角光環”四象限圖：
【羈絆加成】【絕境反彈】【嘴炮說教】【回憶殺死亡預警】。
每一個象限下面，我都寫上了對應的經典台詞和操作。
然後，在弗利薩那一頁，寫下：
——【把對手當玩具 = 主角覺醒觸發器】
——【解釋招式 = 給主角發攻略】
——【虐殺隊友 = 自己給自己加仇恨層數】
——【拖延補刀 = 光環冷卻完成的時間窗口】
看着這些字，我忍不住在旁邊打了個小括號：【注：本大爺輸得不冤。】
換到撒加那頁，我寫得更慢了一點。
——【把欲望推給“命運” = 放棄選擇權】
——【一味壓抑自己 = 遲早反彈到最糟糕的節點】
——【把所有“惡”都塞給另一人格 = 從不真正承擔】
——【永遠覺得“自己別無選擇” = 實際上是在逃避選擇】
寫到最後一條，我手微微一抖。
那行字歪了一點，但我沒擦。
“你在寫什麼？”
不知什麼時候，撒加已經從床上走下來，安靜地站在我椅子旁邊。
我本能想把本子扣上，又覺得此舉太心虛，便硬生生壓住手。
“明天要說的東西。”我老老實實，“你要看嗎？”
他沉默了一瞬，伸手拿過本子，低頭看。
燈光下，他的影子落在紙上，把那幾行字遮成半截。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聽見翻頁的“沙沙”聲。
過了好一會兒，他合上本子，遞還給我。
“挺準確的。”
他聲音有點啞：“比我自己給自己的‘辯解’，要誠實多了。”
我抬頭看他。
那一瞬間，我突然又看見了——
他頭頂那根條，顏色很復雜。
大部分是冷靜的淺黃，中間夾着一截暗紅，卻在慢慢變淡。
“你剛剛那一拳，幫了我。”
撒加忽然道。
“哪一拳？”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在課堂上。”
他看着我，眼神很認真：“你剛剛那句話，說‘你要是在這裏失控，會被扔回那個連選擇都不能選的世界’。”
“那一瞬間——”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突然覺得，這裏，可能真的是唯一一個，不會強迫我按原劇本再演一遍的地方。”
“所以，”他輕輕笑了一下，“如果你明天要在所有人面前拆穿我之前有多逃避，我不會阻止。”
“甚至——”
他頓了頓，似乎有點難以啓齒，“我會幫你壓住那些想沖上去打人的家夥。”
“……你在說你自己嗎？”我半開玩笑。
“包括我自己。”
他坦然點頭。
我對上他的視線，忽然有點鼻酸。
“好吧。”
我把本子疊好，“那就約定好了。”
“明天，你在下面幫我看着場面，我在上面幫你罵醒過去的自己。”
“互相救命。”
撒加愣了下，然後很輕地笑一下：“好。”
“互相救命。”
等我終於把所有提綱寫完，再抬頭看的時候，窗外已經是一片深沉的夜。
浮空島的邊緣泛着淡淡的光，故事之海在遠處靜靜翻涌。
我揉了揉有點酸的脖子，準備關燈睡覺。
就在這時，我無意間瞥了一眼桌角的鏡子。
鏡子裏，我整個人亂糟糟的，頭發有點炸，眼圈比早上更重了幾分。
可最顯眼的，是我自己的頭頂。
一根比任何人之前都粗的條形進度條，正紅彤彤地掛在那裏。
【顏色：深紅】
【備注：大型社死事件·演講前夜】
【危險等級：？？？】
我：“……”
謝謝，連自己的FLAG都這麼不留情面。
我伸手沖空氣比了個中指：“閉嘴，我會活着回來的。”
條形沒什麼反應，倒是好像閃了閃，仿佛在說：“拭目以待。”
我翻身躺回床上，把被子一裹。
關燈前最後一眼，看見窗外故事之海的光。
那一刻，我腦子裏閃過一句話——不知道是來自“作者”，還是來自前世那個被刪掉的世界裏的人。
——“準備好了嗎？”
我在心裏回了一句：
——“早就來不及準備好了。”
第二天，不是我一個人的命運考試。
而是這群反派們，第一次在課堂上，認真面對自己的失敗。
而我，不過是那個，拿着粉筆，站在黑板前的倒黴蛋。
“叮——”
終端在床頭震了一下。
【系統提示：距離《反派失敗學·學生點評專場》開課，還有8小時00分。】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三秒，然後一頭扎進被窩裏。
“甄命苦。”我在心裏對自己說，“你行的。”
你要是不行——
那就明天再想辦法活着下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