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三月是北方最尷尬的時節。冬的凜冽還賴在骨頭縫裏不走,春的暖意卻已像隔着一層毛玻璃的光,看得見,摸不着。積雪是徹底化了,露出地面被凍了一冬、又被車輪人腳反復碾壓後的狼藉本色——黑黃、泥濘、坑坑窪窪,混合着去冬殘留的煤灰、碎葉和說不清的垃圾,在偶爾回暖的日頭下,蒸騰起一股混雜着土腥、黴味和隱約生機(或許是某個角落裏最先頂破凍土的草芽)的、難以形容的氣息。天空常常是一種不幹不淨的灰白,風依舊料峭,但吹在臉上,到底少了幾分刀割般的銳利,多了些溼漉漉的、黏人的寒意。

筒子樓裏憋悶了一冬的氣息,也隨着偶爾敞開的門縫,悄悄逸散出來些。樓道裏,主婦們晾曬的衣物,不再總是厚重的棉衣棉褲,偶爾也能看到一兩件顏色黯淡、但質地輕薄些的春秋衫。公用水池邊,抱怨“倒春寒”和“這鬼天氣”的聲音,取代了關於爐子不好燒的牢騷。生活似乎正以一種極其緩慢、卻又無可阻擋的節奏,從冬的蟄伏中,試探着伸出觸角。

方唐家的小屋裏,那爐持續旺了多日的火,在進入三月後,似乎也終於耗盡了某種不爲人知的“心力”,漸漸恢復了“正常”。它不再總是那樣蓬勃、穩定得令人安心,也開始有了尋常爐子該有的脾氣——添煤多了,會悶;添少了,又很快萎下去;半夜封火,早上起來有時能續上,有時就得重新生。但比起年前那副“癆病鬼”的樣子,終究是“健康”了許多,至少能讓屋子維持在一個不算暖和、但也絕不至於凍人的溫度。

林桂蘭對此,似乎暗暗鬆了口氣。爐火的“正常化”,像某種無聲的印證,讓她心頭那點因“異常”而生的疑懼,稍稍落回實處。或許,年前那陣子的“好燒”,真的只是煤好、天氣轉暖、加上自己勤於打理的結果?她更願意相信這個解釋。於是,她添煤捅爐的動作,重新變得熟練而坦然,不再對着爐口出神,眉宇間那抹因疑慮而加深的紋路,也似乎舒展了微不可察的一線。

方唐也將這變化看在眼裏,心裏說不出是慶幸還是別的什麼。那晚嚐試“引導”爐火後,玄黃鑑殘片陷入了一段更長的“沉寂”,溫潤感依舊,但那種微弱的、仿佛心跳般的“脈動”或“共鳴”,再未出現。他不敢再輕易嚐試,甚至有意減少了與殘片的“溝通”,只讓它靜靜貼着胸口,與桃木墜爲伴。能力的“退潮”,似乎讓生活重新回到了某種他更熟悉、也更“安全”的軌道——雖然這“安全”之下,是母親未曾稍減的警惕,和自己內心那份被壓抑的、對“不同”的隱秘渴望。

日子在早春的溼冷與瑣碎中,不緊不慢地淌着。方建國從南方寄來的信,頻率穩定在半月一封。信裏的內容,也越來越“扎實”。他不再僅僅描述學藝的艱辛和零活的進展,開始談及一些更具體的東西。比如,他跟着王師傅,接了一個給附近中學話劇社做演出服的活兒,雖然不是主角的華麗戲服,只是些配角和群衆的簡單袍衫,但數量多,要求款式統一,對裁剪和縫紉的規範性是個考驗。

“王師傅說,這是練‘規矩’的好機會。”方建國在信裏寫道,字跡比剛去時沉穩有力了許多,“一件衣服,領口多寬,袖窿多深,下擺多長,都有講究。差一分,穿在身上感覺就不對。布料也是雜七雜八,有便宜的人造棉,也有稍好點的滌棉,處理起來不一樣。人造棉軟,沒筋骨,下剪要快,不能猶豫,一猶豫就滑絲;滌棉挺括,但邊緣容易毛,鎖邊要特別仔細……”

他絮絮地說着這些在行外人聽來枯燥無比的細節,語氣裏卻透着一種沉浸其中的、近乎虔誠的專注。仿佛他手裏擺弄的不是布料,而是有生命、有脾性的活物,而他,正在學習與它們溝通、相處的語言。

信的末尾,他照例問候妻兒,讓林桂蘭別太勞累,讓方唐好好聽媽媽話,好好念書。然後,仿佛不經意地,提了一句:“上次信裏說的那個‘朋友’,後來又找過我一次,說有個南邊廠子積壓的一批‘處理布’,顏色有點跳,但料子實在,價格也低得嚇人。他想找人合夥,弄到北邊來,看看有沒有銷路。我……還沒應,心裏沒底。桂蘭,你說,這能碰嗎?”

這已不是他第一次流露出對“別的路子”的猶豫和試探。字裏行間,能讀出那份被生活所迫、想要抓住一切可能改變處境機會的焦灼,以及更深層的、對未知風險的恐懼和身爲丈夫、父親的責任感帶來的沉重約束。

林桂蘭的回信,依舊謹慎。她反復叮囑丈夫“安全第一”、“本分要緊”,但也寫道:“家裏一切都好,唐唐懂事,我身體也無礙,你不必過分掛心。若真有把握,不違法違規,能多掙些,你自己……掂量清楚。” 她將決定權,連同那份沉重的壓力,一起交還給了千裏之外的丈夫。這是無奈,也是信任。

方唐能讀懂父母書信往來間,那份無聲的沉重與相依。父親在摸索技藝的“骨”,也在試探生計的“路”;母親在堅守家的“暖”,也在抵御外界的“寒”。而他,這個擁有秘密的孩子,只能在北方的早春寒室裏,默默旁觀,默默等待。

這天下午,天色又陰了下來,鉛灰色的雲層低垂,空氣溼冷。林桂蘭在糊最後一批紙盒——街道作坊的這批活計終於要結束了,結算的工錢,勉強夠應付接下來一段時間的口糧。她做得很仔細,漿糊塗抹均勻,折疊利落,將成品碼放得整整齊齊。長期的勞作,讓她的手指關節有些粗大,動作卻異常穩定,帶着一種歷經磨礪後的、沉默的韻律。

方唐坐在她旁邊的小凳上,腿上攤着那本《新華字典》,目光卻有些飄忽。屋子裏很安靜,只有漿糊刷子劃過紙板的沙沙聲,和爐火上水壺將開未開時細微的“嘶嘶”聲。他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母親的手上,看着她如何捏起一張硬紙板,如何用刷子蘸取適量的漿糊,如何沿着邊緣塗抹,然後對折、壓實……

看着看着,他忽然又想起了那天,陽光裏,母親縫補時,自己那模糊的“希冀”意念,與玄黃鑑刹那“共鳴”,似乎讓母親的針線有過一絲微不可察的、趨於完美的“變化”。

那個念頭,像一粒被無意間遺落在角落的種子,在他這些天刻意的“遺忘”和“壓抑”下,非但沒有枯萎,反而在寂靜中,悄然萌發出一點更清晰的、帶着探究意味的芽尖。

那次的“變化”,是偶然嗎?如果不是,它作用的機制是什麼?不是直接改變“物”,而是影響了“人”在特定狀態下的某種……“發揮”?

如果……將這種模糊的“共鳴”或“影響”,不用於爐火那樣需要“能量”或“引導”的明確目標,而是用於像母親糊紙盒這樣重復、枯燥,但又需要一定精度和效率的勞作上呢?不追求“完美”,只是……讓她更“順手”一些,更“省力”一些,從而減緩一些疲憊?

這個念頭讓他心跳微微加速。比起讓爐火瞬間變旺,這似乎更“安全”,效果也更隱蔽,更不容易引起注意。而且,對象是母親,是他最想幫助、也最怕傷害的人。

可是,怎麼“做”?上次似乎是“看”着母親縫補,心裏產生“希望她縫得更好”的意念,然後與玄黃鑑有了刹那“共鳴”。這一次呢?

他悄悄吸了口氣,將《新華字典》翻過一頁,假裝在認字,實則將全部心神,緩緩沉靜下來。他沒有刻意去“溝通”胸口沉寂的殘片,只是將目光,長久地、寧靜地,落在母親勞作的手上。

他看着那略顯粗糙、卻穩定無比的手指,看着漿糊刷子劃過紙板邊緣時留下的、溼潤的軌跡,看着母親手腕每一次細微的轉動和力度的調整。他不再試圖去“分析”動作,只是純粹地“看”,將自己代入那種專注的、心無雜念的狀態。

然後,他在心裏,輕輕地、反復地,勾勒着一個模糊的意念:媽,慢點,穩點,不累。

沒有強烈的目的性,沒有具體的“優化”指向,只是一種單純的、帶着心疼和祈願的“注視”。他希望母親能在這枯燥的勞作中,稍微輕鬆一點點,僅此而已。

起初,什麼也沒有發生。胸口的玄黃鑑殘片毫無反應,溫潤如故。母親的動作依舊穩定、熟練,帶着日復一日勞作形成的、固有的節奏。

方唐不氣餒,也不着急。他維持着那種寧靜的“注視”和模糊的祈願,像春日裏極有耐心的陽光,無聲地照耀着一株靜默的植物。

時間一點點過去。爐火上的水壺終於“嗚——”地響了起來,壺蓋被蒸汽頂得噗噗跳動。林桂蘭停下手中的活,起身去拎水壺。就在她轉身、注意力從紙盒上移開的那一兩秒,

方唐胸口,那枚沉寂了許久的玄黃鑑殘片,忽然,極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不是“嗡”鳴,不是“脈動”,甚至不是清晰的“共鳴”。更像是一種……被某種極其柔和、持久的“意念場”長時間浸染後,產生的、近乎無意識的、“漣漪”般的回應。這“漣漪”微弱到幾乎無法感知,卻清晰無誤地傳遞給了方唐。

而就在這“漣漪”泛起的瞬間,林桂蘭恰好走回桌邊,重新拿起漿糊刷子和紙板。她的動作沒有絲毫遲滯,依舊熟練。但方唐敏銳地注意到,她接下來塗抹漿糊的幾下,手腕的弧度似乎比剛才更……“圓潤”了一些?不是更快,也不是更慢,而是那種發力與收力的轉換,更加自然流暢,仿佛這個重復了無數遍的動作,在某個細微的節點上,自行完成了一次極其精妙的、不爲人知的“微調”,消除了一個或許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微小的、不必要的力道損耗。

緊接着折疊紙板時,她雙手按壓的位置和力度,也似乎有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優化”。紙板邊緣對合得更整齊,壓實的過程也更省力,成品看起來比之前的似乎更挺括一分。

這變化太細微了,細微到就像一陣最輕柔的風吹過湖面,只漾開一圈幾乎看不見的漣漪,瞬間就平復了。林桂蘭本人毫無所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眼前的活計和即將到手的工錢上。

但方唐“看”到了。或者說,“感覺”到了。不是用眼睛,是用那種與玄黃鑑殘片隱約相連後,變得異常敏銳的、對“狀態”和“韻律”的感知力。他“感覺”到,在剛才那短暫的瞬間,母親勞作的“狀態”,與她手中的工具、材料,以及她所要達成的“結果”之間,達到了一種比平時更和諧、更“經濟”的平衡。這種平衡帶來的,不是效率的飆升,而是消耗的降低,是那種“心手相應”的、近乎本能的順暢。

成功了?還是……又是自己的錯覺?

方唐不敢確定。他連忙收斂心神,低下頭,假裝專心看字典,心髒卻在胸腔裏不爭氣地怦怦直跳。這次嚐試,與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沒有強烈的目標,沒有刻意的引導,甚至沒有主動“溝通”殘片。只是長時間的、寧靜的“注視”和“祈願”,仿佛一種無聲的“浸潤”,然後,殘片給出了極其微弱的“回應”,而母親的狀態,似乎也隨之發生了難以言喻的、正向的微妙變化。

這過程如此“被動”,如此“溫和”,效果又如此“隱蔽”,讓方唐既驚且疑,又隱隱生出一絲明悟。或許,這才是現階段,他與玄黃鑑殘片之間,最“安全”,也最“適合”的互動方式?不是強行驅動,不是明確幹預,而是以一種近乎“陪伴”和“祈願”的柔和意念,與殘片建立某種極其微弱的“共鳴”或“同頻”,從而間接地、極其有限地,對周遭事物(尤其是處於專注勞作狀態的母親)產生一絲難以察覺的、積極的影響?

這個想法讓他心頭一片滾燙。如果真是這樣,那他或許真的找到了一條,在絕對隱藏自身的前提下,能夠稍稍“幫助”到母親的路!雖然這幫助微乎其微,可能只是讓她少費一絲氣力,少承受一點疲憊,但積少成多,水滴石穿,在母親那被生活重擔壓得喘不過氣的日子裏,哪怕一絲一毫的減負,都是珍貴的。

他強壓下心中的激動,繼續維持着表面的平靜。直到林桂蘭將最後一批紙盒糊完,仔細清點、捆扎好,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淡淡的輕鬆。

“總算完了。”她直起腰,揉了揉有些酸澀的後頸,看了看窗外陰沉的天空,“這天色,怕不是要下雪?”

話音未落,一片極其細小的、幾乎看不清的白色顆粒,悄無聲息地,從灰蒙蒙的天空中飄落下來,貼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瞬間化作一個微不可察的溼點。

三月雪,來了。

雪下得不大,不密,疏疏落落,像是春天矜持的、最後的挽留,又像是冬天不甘的、最後的嘆息。細小的雪粒打在窗玻璃上,發出極輕微的、簌簌的聲響,很快又化爲水痕,蜿蜒流下。

林桂蘭起身,將糊好的紙盒搬到牆角放好,又看了看爐火,添了兩塊煤。屋子裏重新安靜下來,只有雪落窗櫺的細響,和爐火溫暖的呼吸。

方唐合上字典,走到窗邊,看着外面那場不成氣候的、帶着溼意的春雪。天地間一片朦朧的灰白,遠處的廠房、煙囪,都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寒意透過玻璃,絲絲縷縷地滲進來。

但他心裏,卻奇異地不覺得冷。胸口,玄黃鑑殘片溫潤依舊,桃木墜貼在上面,傳來屬於父親的、遙遠的暖意。而方才那短暫嚐試帶來的、隱秘的明悟和希望,像一粒被春風悄然吹入凍土深處的種子,雖然微小,卻真實地存在着,孕育着某種可能。

母親坐回爐邊,拿起針線,開始縫補方唐棉襖肘部一個不起眼的、剛剛發現的小小裂口。她的神情寧靜,手指飛針走線,動作穩定而流暢。

方唐沒有再看,也沒有再嚐試。他只是靜靜地站在窗邊,看着窗外那場注定存留不了多久的、溫柔的春雪。

他知道,秘密仍在,風險仍在,母親的擔憂和那來自“上面”的、若有若無的關注,也仍在。但此刻,在這春寒料峭的午後,在這爐火微溫、飛雪無聲的小小世界裏,他仿佛觸摸到了一點點,如何與這秘密共存,如何在這夾縫中,爲自己,也爲所愛之人,悄悄汲取一絲溫暖和力量的可能。

路依舊長,雪依舊寒。但掌心之下,那枚來自洪荒的殘片,似乎不再僅僅是冰冷的秘密和負擔,也隱隱成了這漫長寒夜中,一縷微弱卻獨屬於他的、可以小心呵護的、希望的火種。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白霧在冰冷的玻璃上,氤氳開一小片模糊的溫暖。

猜你喜歡

挺着孕肚離婚後,我驚豔了全球番外

《挺着孕肚離婚後,我驚豔了全球》是由作者“芒果甜 ”創作編寫的一本連載豪門總裁類型小說,黎肆季驍是這本小說的主角,這本書已更新125323字。
作者:芒果甜
時間:2025-12-14

挺着孕肚離婚後,我驚豔了全球後續

豪門總裁小說《挺着孕肚離婚後,我驚豔了全球》是最近很多書迷都在追讀的,小說以主人公黎肆季驍之間的感情糾葛爲主線。芒果甜作者大大更新很給力,目前連載,《挺着孕肚離婚後,我驚豔了全球》小說125323字,喜歡看豪門總裁小說的寶寶們快來。
作者:芒果甜
時間:2025-12-14

帶着崽崽過日子,老公他真愛慘我!全文

如果你喜歡年代類型的小說,那麼《帶着崽崽過日子,老公他真愛慘我!》絕對值得一讀。小說中精彩的情節、鮮活的角色以及深入人心的故事,都會讓你沉浸其中,難以自拔。目前,這本小說已經連載,總字數已達103477字,喜歡閱讀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霧千茶
時間:2025-12-14

帶着崽崽過日子,老公他真愛慘我!後續

一本讓人愛不釋手的年代小說,帶着崽崽過日子,老公他真愛慘我!,正等待着你的探索。小說中的許昭昭陳征角色,將帶你進入一個充滿驚喜和感動的世界。作者霧千茶的精心創作,使得每一個情節都扣人心弦,引人入勝。現在,這本小說已更新103477字,熱愛閱讀的你,快來加入這場精彩的閱讀盛宴吧!
作者:霧千茶
時間:2025-12-14

林小冉沈懷瑾

喜歡豪門總裁小說的你,有沒有讀過這本《沈總,夫人她帶球回來虐你了》?作者“蒲小初”以獨特的文筆塑造了一個鮮活的林小冉沈懷瑾形象。本書目前完結,趕快加入書架吧!
作者:蒲小初
時間:2025-12-14

林小冉沈懷瑾最新章節

如果你正在尋找一本充滿奇幻與冒險的豪門總裁小說,那麼《沈總,夫人她帶球回來虐你了》將是你的不二選擇。作者“蒲小初”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一個關於林小冉沈懷瑾的精彩故事。目前這本小說已經完結,喜歡這類小說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蒲小初
時間:2025-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