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星歷3025年7月23日,標準時10:00整,

觀察站的中央會議室裏,空氣像凝固的環氧樹脂,稠密得讓人每一次呼吸都需要額外用力,穹頂的全息星圖此刻顯示的是太陽系外圍的某一處——那裏沒有行星,沒有小行星帶,只有一片被稱爲“遺忘回廊”的虛空區域,星圖中央,一個黯淡的橙色光點孤獨地閃爍着,旁邊標注着坐標和名稱:

誇父-12號深空探測站

坐標:(-12.7, 5.3, 0.8) 光年(相對太陽系)

狀態:廢棄(公元2673年起)

最後記錄:能源耗盡,生命維持系統離線

林寒局長站在星圖下方,背對着會議桌,他沒有穿正裝,而是一身深藍色的管理局工作服,右眼的晶體數據流以異常緩慢的速度閃爍,像是在讀取某種極其古老的信息,

桌邊坐着五個人,

李錚坐得筆直,雙手平放在金屬桌面上,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蘇嵐低頭看着自己的數據板,屏幕上是快速滾動的坐標計算和能量消耗推演,張維縮在椅子裏,眼睛盯着桌面,但瞳孔沒有焦點,趙山河則顯得很興奮,他正用一支觸控筆在桌面上寫寫畫畫——那是“螢火蟲號”運輸船的公開結構圖,他在標注可能的改裝點,

陳明坐在最靠近林寒的位置,目光平靜地看着那個橙色光點,

“三天後,7月26日標準時06:00,預選資格最終考核任務正式開始,”

林寒轉過身,聲音在空曠的會議室裏回蕩,帶着金屬牆壁反射出的冰冷質感,

他抬手一揮,星圖放大,聚焦到誇父-12號周圍三光分的區域,那是一處典型的“星際墳場”——散布着小型冰隕石、探測器殘骸、還有早期殖民時代留下的導航信標廢墟,探測站本身是個紡錘形結構,長約三百米,表面覆蓋着太陽能板的殘骸,像是某種巨大昆蟲幹癟的翅膀,

“任務目標:前往誇父-12號,進入核心數據室,取回站內封存的‘α級文明遺產數據模塊’,”林寒調出一份檔案,“模塊代號‘逐日’,據信含有公元25世紀早期星際探索的全部原始數據,包括十七個未知星域的初步測繪、三種已滅絕外星文明的接觸記錄、以及……某些被列爲機密的發現,”

他頓了頓,右眼光芒閃爍了一瞬,

“爲什麼現在才去取?”李錚突然問,“如果那麼重要,爲什麼放任它廢棄了三百年?”

林寒看向他,沉默了兩秒,才緩緩開口:“因爲‘誇父計劃’本身,就是一場悲劇,”

他在星圖上調出另一份資料,那是歷史檔案的掃描件,紙張已經泛黃,邊緣有燒灼的痕跡,標題是:《關於終止“誇父計劃”及後續處置的決議(公元2673年,地球聯合政府第147號令)》,

“公元25世紀中葉,人類文明剛剛突破太陽系,對深空的渴望達到頂峰,”林寒的聲音低沉下來,“‘誇父計劃’應運而生——派遣十二艘無返程設計的深空探測站,向着銀河系的不同方向進發,每艘探測站搭載二十名志願者,他們的任務是在壽命耗盡前,盡可能地向深空前進,收集數據,傳回地球,”

他指向誇父-12號的圖像:“這是最後一艘,它於公元2478年發射,設計壽命五十年,前三十年,它傳回了大量寶貴數據,發現了三個可能存在生命的星系,繪制了人類第一幅銀河系懸臂邊緣的星圖,”

“然後呢?”趙山河忍不住問,

“然後通訊就中斷了,”林寒說,“不是突然中斷,是逐漸減弱,最後一條完整信息傳回地球時,是公元2521年,報告說探測站遭遇了‘未知的空間異常’,能源系統開始不可逆衰減,生命維持系統還能維持‘大約十年’,”

會議室裏一片死寂,

十年,

在距離地球十二光年的虛空中,二十個人知道自己將在十年內慢慢死去,而救援永遠不可能到達,

“後來有零星信號傳回,但都是碎片化的自動日志,”林寒關閉檔案,“公元2673年,地球聯合政府正式宣布‘誇父計劃’終止,所有探測站標注爲‘文化遺產’,但由於距離太遠、回收成本過高,一直沒人真正去過誇父-12號,”

他看向五人:“直到現在,”

“爲什麼是現在?”陳明問,

“因爲擂台賽,”林寒直截了當,“如果我們不能在預選賽中證明自己的價值,華夏文明最後的資源份額會被進一步壓縮,而‘逐日’模塊裏的數據——尤其是那些未知星域的測繪資料——在星際拓荒時代,就是最硬的通貨,如果我們能帶回來,至少能換到未來三年的基礎資源保障,”

他調出任務詳情:

【預選資格最終考核任務】

任務代號:薪火-01

執行單位:薪火戰隊(臨時編號)

任務時限:72小時(自出發起計算)

任務載具:小型運輸船“螢火蟲號”(編號TC-07)

人員配置:全員五人

補給配額:

能量電池:X-7型×30枚(滿電)

營養膏:標準型×45支(每人每日三支)

淨化水:25升(循環利用)

應急醫療包:基礎型×1

維修工具:標準套組

任務失敗條件:

超過72小時未返回

未取回“逐日”模塊

人員損失(死亡或永久性傷殘)

載具損毀無法返航

失敗後果:戰隊解散,全員回歸原有身份——陳明(文物收容)、李錚(流放地)、蘇嵐(觀測限制)、張維(心理監禁)、趙山河(技術管制),

條款一條條在空氣中滾動,冷白色的文字像墓碑上的銘文,

蘇嵐第一個開始計算,她的手指在數據板上飛舞,幾秒後抬頭:“從觀察站到坐標點,單程航行時間約14小時,假設理想狀態,但‘螢火蟲號’是三百年前的老型號,實際航行時間可能增加20%到30%,再加上站內作業時間、可能的意外延遲……72小時剛好卡在生存線的邊緣,”

“能量電池三十枚,”李錚盯着那個數字,“螢火蟲號的基礎航行每小時消耗兩枚,往返就要五十六枚,這還不包括生命維持、照明、可能的機動消耗——”

“所以必須節省,”林寒打斷他,“管理局只能提供這些,要麼用這些資源完成任務,要麼放棄,”

他說“放棄”時,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

沒有人說話,

“螢火蟲號的詳細數據已經發到你們的終端,”林寒關閉星圖,會議室重新陷入正常的照明,“你們有一天時間做準備,7月24日進行飛船適應性訓練,25日最終檢查,26日06:00準時出發,”

他走向門口,在門前停下,沒有回頭:

“誇父計劃的名字,來自你們華夏古代的一個神話,一個追逐太陽的巨人,最終渴死在路上,”

“希望你們……不要成爲誇父,”

門滑開,又合攏,

會議室裏只剩下五個人,以及懸浮在空中的那些冰冷條款,

陳明第一個站起來,他走到會議桌盡頭的全息控制台,調出“螢火蟲號”的完整技術檔案,

飛船的三維模型旋轉着展開——那是一艘長約二十五米的梭形飛船,外殼是暗灰色的復合裝甲,表面布滿了修補痕跡和微隕石撞擊留下的麻點,船體側面用褪色的漆噴着名字:“螢火蟲號”,下面還有一行小字:“第三造船廠,公元2621年服役”,

“老古董,”李錚走到陳明身邊,皺着眉頭看模型,“這種型號我在軍事博物館裏見過,能源系統是初代氦-3聚變堆,效率只有現代型號的40%,導航系統是慣性制導加星圖匹配,沒有量子糾偏能力,武器系統……根本沒有武器系統,”

“貨艙改裝了簡易機甲掛架,”趙山河指着模型尾部,“可以掛載我們的五台訓練機甲,但只能基礎固定,沒有快速投放裝置,這意味着如果遇到緊急情況,我們需要至少三分鍾才能完成機甲出動,”

蘇嵐的數據板上已經列出了能量分配表:“按照最樂觀計算:航行28小時,消耗56枚電池,站內作業預留6小時,消耗12枚,應急機動預留4枚,剩下的……負數,”

她抬起頭:“我們至少缺42枚電池,”

“或者,”陳明說,“我們想辦法讓飛船消耗更少的能量,”

“怎麼做到?”張維小聲問,

陳明沒有立即回答,他放大飛船的推進系統結構圖,手指在幾個節點上劃過:“這裏是能量流轉的主通路,老式飛船的設計冗餘很大,因爲當年材料工藝有限,需要預留安全邊際,如果我們能重新調整能量流分配,關閉所有非必要系統,理論上能把基礎航行的能耗降低15%到20%,”

“需要改造飛船,”趙山河眼睛亮了,“我能做!給我權限和工具,一天時間——”

“管理局不會允許,”蘇嵐冷靜地潑冷水,“私自改造任務載具,如果出事,責任全在我們,”

“那就申請,”陳明說,“用‘提升任務成功率’的名義申請,林寒局長既然希望我們成功,就應該會同意,”

他調出通訊界面,開始起草申請,在“改造理由”一欄,他寫道:

“爲保障‘逐日’模塊回收任務順利完成,申請對TC-07‘螢火蟲號’進行最低限度的能源優化改造,改造基於華夏古代工程智慧中的‘順勢而爲’原則,旨在降低基礎能耗,提升任務冗餘空間,改造方案由戰隊技術官趙山河設計,隊長陳明負責安全監督,”

他特別加了一句:

“若改造導致任何事故,責任由薪火戰隊全權承擔,與管理局無關,”

寫完,他看向四人:“誰有異議?”

李錚沉默兩秒,搖頭,

蘇嵐點頭:“邏輯合理,”

張維小聲說:“聽隊長的,”

趙山河已經興奮地開始畫改造草圖了,

申請發送,

五分鍾後,回復來了:

“申請批準,改造權限授予趙山河(需在陳明監督下進行),可使用維修間C區工具及儲備材料,但注意:任何對飛船核心系統(推進器、生命維持、導航)的改動,需提前報備並經技術官遠程確認,改造時間限24小時,”

後面附了一份長長的免責協議,

陳明籤了字,

“好了,”他關閉終端,看向四人,“現在我們有三個問題要解決,”

“第一,能源優化,趙山河負責,蘇嵐輔助計算,我要在今晚看到具體方案和能耗預測,”

趙山河用力點頭,

“第二,航行路線,”陳明調出星圖,“蘇嵐,我需要你計算出三條備選航線:最短的、最安全的、以及折中的,每條航線都要有詳細的能量消耗、時間、風險系數分析,”

蘇嵐的手指已經在數據板上開始操作,

“第三,站內作業流程,”陳明看向李錚和張維,“李錚,你是唯一有真實太空作戰經驗的人,你負責制定站內搜索和撤離的戰術預案,張維輔助,重點考慮突發狀況下的應急方案,”

李錚愣了愣,顯然沒想到陳明會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他,他看了張維一眼,張維也正看着他,眼神裏有不安,但更多是一種被委以重任的緊張,

“……明白,”李錚最終說,

“至於我,”陳明說,“我會調閱所有關於誇父-12號的公開和非公開檔案,找出可能的危險點和機會點,另外——”

他頓了頓,看向會議室窗外那片虛擬的星空,

“我會研究‘誇父計劃’的完整歷史,了解我們要去的地方,到底埋葬着什麼樣的過去,”

任務分配完畢,

五個人離開會議室時,腳步都比進來時沉重了許多,

這不是虛擬訓練,不是模擬戰鬥,這是真實的太空,真實的距離,真實的死亡風險,

張維在走廊裏突然停下,聲音有些發抖:“隊長……如果,如果在深空站裏,我又像上次那樣……”

“那就按照李錚的預案行動,”陳明沒有安慰他,而是給出最實際的答案,“如果你動不了,李錚會拖着你走,如果李錚也動不了,蘇嵐會計算最優撤離路線,如果蘇嵐的計算來不及,趙山河會用他改造的工具開出一條路,”

他看着張維,眼神平靜而堅定:

“我們是一支隊伍,這意味着,你可以有弱點,但隊伍沒有,”

張維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點了點頭,

五人散開,各自走向需要去的地方,

陳明回到自己的房間,鎖上門,他從儲物櫃深處取出那個老式電子閱讀器,輸入最高權限密碼,調出管理局加密數據庫裏關於“誇父計劃”的所有資料,

檔案數量驚人:十二艘探測站的設計圖、發射記錄、乘員檔案、傳回的數據碎片、最後時刻的日志……

他點開誇父-12號最後一條完整信息的文字記錄,

日期:公元2521年3月14日,

發送者:站長王牧野(編號QD-12-01),

信息類型:緊急狀態報告,

文字在泛黃的虛擬頁面上展開:

“……能源衰減速率超出模型預測37%,生命維持系統預計還能維持3120標準時,我們已關閉所有非必要模塊,只保留基礎環境控制和通訊陣列,”

“乘員狀態:二十人中,三人因長期輻射暴露出現健康惡化,其餘人精神狀況尚穩定,我們開始整理‘逐日’模塊的最終數據包,準備封存,”

“如果後來者能讀到這條信息……請告訴地球,我們未曾後悔,”

“星空很美,只是……太冷了,”

信息到此中斷,

後面只有零星的自動日志碎片,時間跨度長達十幾年,內容都是冰冷的系統狀態匯報,直到公元2541年,最後一條日志:

“生命維持系統離線,艙內溫度:-273℃,能源殘餘:0%,”

然後,三百年的沉默,

陳明關閉閱讀器,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他能想象出那個畫面:在距離家鄉十二光年的虛空中,二十個人坐在逐漸冰冷的金屬艙裏,看着窗外的星辰,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再見到地球的陽光,但他們還在整理數據,還在封存“逐日”模塊,還在爲不知何時才會到來的後來者留下最後的遺產,

“誇父……”

他輕聲念出這個名字,

那個追逐太陽的巨人,最終倒在路上,但他倒下時,手杖化作桃林,爲後人留下陰涼與果實,

這些探測站,就是文明的手杖,

而他,陳明,一個跨越千年而來的歷史學者,現在要去撿起那根手杖,

左手無名指上的青銅戒指,突然劇烈地發燙,

燙得像要灼傷皮膚,

陳明抬起手,看着那枚戒指,火焰紋路的中央,那只“眼睛”此刻亮着暗紅色的微光,仿佛真的在注視着他,

“你也感覺到了嗎?”他低聲問,“那個地方……有什麼東西在等着我們?”

戒指沒有回答,

只是持續地發燙,像是某種跨越了三百年的共鳴,

窗外,虛擬的星空流轉,

距離出發,還有48小時,

而在觀察站的地下三層,那間絕密的監控室裏,林寒局長正看着屏幕上五個人的實時動態,

他的右眼晶體裏,數據流復雜得如同糾纏的星河,

許久,他調出一份標注着“最高機密”的檔案,標題是:

“誇父-12號異常現象報告(公元3024年,觀測站‘天眼-7’記錄)”

報告內容只有一行:

“檢測到周期性空間擾動,頻率與‘火種計劃’理論共振模型匹配度89.7%,疑似……活性殘留,”

林寒關閉檔案,看向窗外真實的星空,

他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說出了一句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話:

“陳明,帶着火種……去找到它,”

星光冰冷,沉默如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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