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兩場考試的日子，北京迎來了這個冬天最凜冽的寒流。
北風呼嘯，卷起地上的殘雪，撲打在集訓基地的窗戶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室內的暖氣開得很足，卻驅不散彌漫在每一個考生眉宇間的凝重。這不再是模擬，不是練習，而是決定未來半年甚至更久道路的終局之戰。
許晏清走進考場時，感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平靜。這種平靜並非來源於盲目的自信，而是源於過去無數個日夜的積累，源於對自身能力的清晰認知，也源於對“結果”的某種超脫。他依然渴望勝利，渴望進入那個代表最高榮譽的國家集訓隊，但他也明白，數學之路漫長，此處並非終點。
林晚星跟在他身後，呼吸有些輕，但眼神專注。她已調整好心態，正如許晏清所說，拼盡全力，去看清自己的極限，便是勝利。沈星河依舊是一副撲克臉，只有微微抿緊的嘴角泄露出一絲緊繃。
試卷發下。最後兩場的題目，果然如傳聞般，達到了難度的巔峰。
第五場的第一題，就是一道極其復雜的圖論與組合雜交題，題幹充滿了生造的術語和復雜的條件，讀起來就讓人頭暈目眩。許多考生在審題階段就卡住了，考場裏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和筆杆無意識敲擊桌面的聲音。
許晏清卻眼睛一亮。這種將多個領域知識強行融合、制造認知混亂的題型，正是他最近重點研究的“非常規建模”類型。他迅速剝離那些花哨的術語外殼，將條件轉化爲簡潔的集合與關系語言，然後嚐試構建一個對應的代數結構（擬陣）來捕捉其核心性質……方向逐漸清晰。
林晚星那邊則遇到了麻煩。她卡在了一道數論題上，關於一類特殊丟番圖方程的解的估計。她嚐試了所有學過的初等方法，都無功而返。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焦慮感開始滋生。她閉上眼睛，深呼吸，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姜老手稿中一段關於“篩法與密率”的論述，那是一種更高級、更宏觀的工具。她無法完全掌握，但可以嚐試借鑑其思想，結合題目條件，構造一個巧妙的計數論證……不一定嚴謹，但或許能勾勒出證明的輪廓。她不再追求完美，開始大膽地書寫思路。
沈星河則在攻克一道幾何不等式。他采用了他最擅長的解析與代數化方法，將幾何問題轉化爲一系列多項式的非負性證明，然後試圖用“求和平方”技巧。計算量巨大，但他穩扎穩打，步步爲營。
四個小時，在極度專注和腦力燃燒中飛快流逝。交卷時，很多人都面色蒼白，如同打了一場硬仗。
最後一場，壓軸之戰。
或許是爲了全面檢驗，壓軸場的三道題分別代表了代數、幾何、數論的某種極致方向。第一道代數題涉及群表示論的淺層應用，完全超綱；第二道幾何題需要極其罕見的反演變換技巧；第三道數論題則是著名的“埃爾德什差異問題”的一個變種，以思想深刻、構造巧妙著稱。
考場裏彌漫着一股近乎絕望的氣息。這已經不是選拔，更像是“折磨”和“區分天神與凡人”。
許晏清深深吸了一口氣，屏蔽掉所有雜念，目光鎖定第一題。群表示論……他自學過一些基礎，但從未在競賽中應用。他嚐試將題目中的變換理解爲某個對稱群的表示，然後尋找其特征標與題目條件的關系……艱澀，但並非無路可走。他調動全部知識儲備，進行着小心翼翼的推理和試探。
林晚星面對那道幾何題，幾乎束手無策。反演變換她只在最基礎的層面了解過。時間過半，她決定戰略性放棄這道題的大部分分數，集中火力攻擊看起來相對“友好”一些的數論題第三題。她仔細閱讀關於埃爾德什差異問題的背景提示，嚐試理解其核心思想，然後將其與題目給出的特殊序列條件相結合，構造一個基於二進制表示和抽屜原理的論證。靈感時斷時續，書寫磕磕絆絆，但她堅持着，努力將自己的思考過程清晰地呈現出來。
沈星河也陷入了苦戰。他在代數題上花費了過多時間，進展緩慢，導致後面時間倉促。但他強大的基礎和心理素質讓他沒有崩潰，而是迅速調整策略，確保每道題都能拿到一定的步驟分。
終場鈴聲響起的那一刻，許多考生直接癱在了座位上，有人甚至紅了眼眶。不是不夠努力，而是題目已經超出了現階段大多數人所能企及的極限。
許晏清放下筆，揉了揉因長時間緊繃而酸痛的手腕。他三道題都給出了完整的解答或清晰的解題框架，尤其是第一題，那個群表示論的應用，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大膽和冒險，不知能否被閱卷組接受。
走出考場，冰冷的空氣涌入肺中，帶來一陣刺痛，卻也讓人清醒。沒有人對答案，大家都沉默地走着，像一群剛剛經歷慘烈戰鬥、幸存下來的士兵。
林晚星走到許晏清身邊，低聲問：“感覺怎麼樣？”
“盡力了。”許晏清看着她，“你呢？”
“我也盡力了。”林晚星笑了笑，有些疲憊，但眼神清澈，“最後那道數論，我可能寫得很亂，但我覺得……我碰到了一點那個問題的邊。”
“那就夠了。”許晏清說。
等待成績公布的兩天，是另一種煎熬。雖然身體放鬆下來，但精神上的焦慮達到了頂點。集訓基地組織了一些輕鬆的講座和參觀活動，但很少有人真正投入。
許晏清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房間看書，偶爾和林晚星、沈星河在樓下散步。他們很少談論考試，更多的是閒聊，關於數學之外的書，關於未來的模糊設想，關於家鄉冬天的樣子。這種刻意保持的平靜，是對抗焦慮最好的方式。
沈星河接到了清華招生老師的電話，給出了更明確的保送意向。許晏清也再次被北大老師約談，條件更加優厚。林晚星也接到了來自江城大學和其他幾所重點高校數學系的熱情聯系。未來的輪廓，似乎正在慢慢顯現，但仍被一層迷霧籠罩——CMO的成績，將是撥開迷霧的最後一道風。
終於，在離開北京的前一天下午，成績公布了。
巨大的會議室裏，六十名學生和各省領隊齊聚，空氣凝固得能結冰。主教練拿着最終名單，沒有多餘的廢話，直接從第六十名開始念起。
每一個名字被念出，都伴隨着一聲放鬆的嘆息或失望的沉默。名次越往前，氣氛越緊張。
“第三十二名……”
“第三十一名……”
“第三十名，吳釗。”
那個“縣中妖刀”進了！低低的議論聲響起。
繼續往前。
“第二十五名……”
“第二十名……”
“第十五名，歐陽晴。”那位穩重的女生輕輕呼了口氣。
“第十名……”
“第五名，徐明陽。”那個曾經挑釁的男生，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卻又有些不滿的神情，顯然對名次並不完全滿意。
“第四名，李慕然。”決賽的第二名。
“第三名，沈星河。”
沈星河推了推眼鏡，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但緊繃的肩膀微微放鬆下來。第三名，這是一個足以確保他進入國家集訓隊、並擁有極佳起點的名次。
只剩下前兩名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教練身上，聚焦在他身邊僅剩的兩個名字上。
主教練頓了頓，目光掃過台下，在許晏清的方向停留了一瞬，然後念道：
“第二名，孫瑞，149分。”
一個來自傳統競賽強省、一直不顯山露水的名字。台下響起一陣驚呼，顯然這是個不小的冷門。
那麼第一名……
主教練提高了聲音，清晰有力地宣布：
“第一名，許晏清，150分。滿分。”
“轟——！”
掌聲和驚嘆聲瞬間爆發！滿分！在如此變態難度的CMO選拔中拿到滿分！這是何等恐怖的實力！許多道目光齊刷刷地射向許晏清，震驚、敬佩、難以置信、復雜難言。
許晏清坐在那裏，周圍的聲音仿佛隔了一層膜。滿分？他有些意外，尤其是第一題那個超綱解法，竟然被認可了。心中涌起的並非狂喜，而是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和一絲淡淡的、夙願得償的欣慰。他做到了，在最高的舞台上，做到了極致。
他下意識地看向旁邊的林晚星。
林晚星正用力地鼓掌，眼睛亮晶晶的，笑容燦爛無比，那是發自內心的、毫無保留的爲他高興。然後，她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十八名，林晚星，116分。”
第二十八名！壓線進入了國家集訓隊的大名單！
林晚星猛地怔住，仿佛沒聽清。直到許晏清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才回過神來，巨大的喜悅和後知後覺的激動瞬間淹沒了她，眼淚毫無征兆地涌了上來。她趕緊低下頭，不想讓人看見。
許晏清將一張紙巾默默遞到她手邊。
台上，主教練開始宣讀進入國家集訓隊的正式名單，並介紹後續安排。但許多人都還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中。
會議結束後，人群涌出。許晏清瞬間被包圍，祝賀聲、詢問聲不絕於耳。他耐心而簡短地回應着，目光卻穿過人群，尋找林晚星的身影。
他看到她和沈星河站在不遠處，正被本省的總教練用力拍着肩膀，總教練激動得語無倫次。林晚星臉上還帶着淚痕，卻笑得無比開心。
許晏清也笑了。那笑容很淺，卻直達眼底，如冰河解凍，春水初生。
他們贏了。不僅贏得了入場券，更贏得了對自己的超越，贏得了並肩站在更高起點的資格。
未來的路，依然布滿挑戰。
但此刻，星光披肩，前路可期。
少年微光，已破曉而出，照亮了屬於自己的，那片廣闊蒼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