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府後宅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長，但終究擋不住時光的腳步。
一場悄然而至的春雪初霽，清冽的空氣裏已混入泥土解凍的微腥和梅蕊殘存的冷香。
雲河坐在暖閣窗邊的銅鏡前，鏡面因年歲久遠而有些模糊，卻依舊清晰地映出一張令人屏息的容顏。
昔日瘦小的女孩已如抽條的柳枝，身姿窈窕，亭亭玉立。
肌膚勝雪，在窗外殘雪的映襯下，透出溫潤的玉光。
眉如遠山含黛，眼眸清澈如初，卻沉澱了歲月的沉靜與靈慧，眼波流轉間，仿佛蘊藏着星河。
瓊鼻秀挺，唇色是自然的、帶着健康光澤的嫣紅，不點而朱。
及笄之年，如同一朵被時光悄然催開的花苞，綻放出驚心動魄的美麗。
這份美，並非溫室嬌花的柔媚，而是帶着一種山野璞玉未經雕琢的純淨，
一種在寂靜與“廢料”中磨礪出的獨特氣韻，沉靜中透着堅韌，懵懂裏藏着洞察。
雲素衣站在女兒身後，手中拿着一把溫潤的犀角梳，動作輕柔地梳理着雲河如瀑的烏黑長發。
她的目光落在鏡中女兒絕美的側臉上，
眼神復雜難辨，有欣慰，有驕傲，更有一種深沉的、難以言喻的離緒與決絕。
“我的河兒，長大了。”雲素衣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喟嘆。
她放下梳子，從袖中取出一個物件。
那是一個僅有嬰兒巴掌大小的錦囊，材質非絲非麻，
呈現出一種內斂的、仿佛能將光線都吸納進去的深灰色，表面沒有任何紋飾，只在系口處綴着一顆米粒大小、毫不起眼的黑色石子。
整個錦囊看起來樸素至極，甚至有些陳舊。
“拿着。”雲素衣將錦囊放入雲河攤開的掌心。
入手微沉，帶着一種奇異的溫潤感，仿佛握着一塊暖玉。
“這是？”雲河好奇地摩挲着那深灰色的、觸感奇特的布料。
“乾坤袋。”雲素衣的聲音平靜無波，
“內有須彌空間，可納萬物而不顯於外。這是娘親……送你的及笄禮。”
雲河的眼睛瞬間睜大，難以置信地看着掌心這毫不起眼的小袋。
乾坤袋！這可是傳說中的東西！
墨家前庭那些眼高於頂的核心弟子，能擁有一個最低等的儲物袋都是莫大的榮耀！
雲素衣沒有理會女兒的震驚，她的指尖點在錦囊上那顆不起眼的黑色石子上，語氣鄭重：
“以你心頭血爲引，輔以娘親教你的‘靈犀引’法訣，便可認主開啓。
記住，非生死關頭，莫在人前顯露。”
她頓了頓，目光穿透窗櫺，投向墨府高牆外鉛灰色的天空，仿佛在凝視着遙不可及的遠方，聲音低沉下去，帶着一種近乎蒼涼的囑托：
“袋中，是娘親畢生所研之器理圖譜、奇門遁甲精要、陣法推演手札……還有這些年，我閒暇時琢磨出的幾件小玩意兒。它們或許……能幫你走得更遠些。”
雲河的心被巨大的暖流和沉甸甸的責任感沖擊着，她緊緊握住那小小的乾坤袋，感受着其中蘊含的娘親畢生的心血與守護。
她剛想開口，卻聽雲素衣又道：
“還有一樣東西……”雲素衣的語速更緩，每個字都像是從心口擠出，“……娘親沒放進去。”
她轉過身，雙手按在雲河肩上，目光如炬，直直看進女兒眼底深處，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與希冀：“那樣東西，娘親……希望你永遠也用不到。
若真有那麼一天……它或許是你絕境中的……一線生機。至於是什麼……現在，莫問。”
雲素衣的眼神裏藏着太多雲河此刻無法完全讀懂的東西——是深不見底的憂慮，是破釜沉舟的決絕，更有一絲……近乎渺茫的寄托。
雲河看着娘親眼中那復雜到極致的光芒，所有疑問都咽了回去。
她用力點頭，將“永遠用不到”這幾個字深深鐫刻在心底：“河兒記住了。”
雲素衣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帶着疲憊的釋然笑意。
她轉身，從櫃中取出一套折疊整齊的嶄新衣裙。
並非前庭小姐們喜愛的華麗雲錦或流光綢緞，
而是一種極其素雅的雨過天青色細棉布，只在領口、袖口和下擺處，用同色絲線繡着極其精妙的、若隱若現的纏枝藤蔓暗紋。
剪裁合體，線條流暢，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卻自有一種洗盡鉛華的清貴氣度。
“來，換上。”雲素衣親手爲女兒更衣。
褪下那身洗得發白的舊衣，換上嶄新的天青色衣裙。
柔軟的布料貼合着少女玲瓏初現的身姿，清雅的顏色襯得她肌膚愈發欺霜賽雪，那低調的藤蔓暗紋隨着她的動作若隱若現，如同山澗流淌的生機。
沒有珠翠滿頭，雲素衣只將她如墨的長發用一根同樣天青色的發帶鬆鬆挽起，斜簪了一小朵暖房裏培育出的、帶着露珠的白色玉簪花。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鏡中人影，已脫盡稚氣。
那份在簡陋中蘊養出的、沉靜堅韌的獨特氣質，與這身清雅到極致的新衣完美交融，
綻放出一種動人心魄的、不屬於這方後宅小院的絕世風華。
連窗台上慵懶的墨玉都抬起頭，碧綠的貓眼中閃過一絲驚豔的光。
恰在此時，院門外傳來熟悉的、清朗溫潤的聲音：“雲河妹妹？可在？”
是軒轅慕言。
雲素衣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輕輕拍了拍女兒的手背：“去吧。”
雲河深吸一口氣，壓下因新衣和娘親沉重囑托帶來的心潮起伏，抱着好奇張望的小石頭，走向院門。
門扉輕啓。
門外負手而立的軒轅慕言聞聲抬眼。
刹那間，仿佛時間停滯，萬物失色。
少年清朗溫潤的臉上，那慣常的從容笑意瞬間凝固。
他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入了那個天青色、清雅絕倫的身影。
殘雪映襯下，少女亭亭玉立，如同初春新綻的玉蘭，帶着冰雪的清冽與晨曦的純淨。
那張褪去稚氣、初現驚世之美的容顏，在素雅衣裝的襯托下，
非但沒有黯淡，反而被烘托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直擊靈魂的純粹與空靈。
她懷中抱着的黃白小狸花貓，更添了幾分生動與暖意。
軒轅慕言只覺得呼吸一窒，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隨即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
一股從未有過的、強烈的悸動和驚豔，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所有感官。
他見過無數世家貴女的明豔華貴，卻從未見過如此清極、靜極、又美得如此驚心動魄、直指本心的風華。
“慕……慕言哥哥？”雲河被他那過於專注、仿佛要將她刻入心底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臉頰微微泛紅，輕聲喚道。
這一聲輕喚，才將軒轅慕言的神智猛地拉回。
他迅速收斂起那一瞬間的失態，但眼底深處那抹驚豔與悸動的餘波卻久久未散，
看向雲河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亮、專注，甚至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灼熱。
“雲河妹妹……”他的聲音比平時低沉了幾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笑容重新漾開，卻比往日更加真誠溫暖，仿佛被點亮了內心的某種光，“及笄之喜，恭喜你。”
他走上前，目光溫柔地落在雲河身上，仿佛在欣賞一件稀世珍寶，帶着由衷的贊嘆：“這身衣裳……極襯你。”
雲河被他看得耳根發熱，抱着小石頭的手緊了緊，低頭道：“是娘親給我做的。”
“夫人好眼光。”
軒轅慕言由衷贊道，隨即從寬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個長形的、用素雅青絹包裹的錦盒，雙手遞到雲河面前，神色鄭重而溫和：“一點心意，賀你及笄。”
雲河有些意外，遲疑地接過。入手微沉，帶着玉質的溫涼。
解開青絹，打開錦盒。裏面靜靜躺着一支玉簪。
簪身並非名貴的羊脂白玉或翡翠，而是一種極其溫潤的、帶着淡淡雲霧狀紋理的青玉，打磨得光滑圓潤，毫無棱角。
簪頭並非繁復的花樣，而是極其簡約地雕刻着一枚含苞待放的玉蘭花苞，
形態寫意，線條流暢，玉質本身的紋理在花苞處自然暈開，如同花瓣上天然的脈絡，清雅至極。
更奇異的是，雲河能清晰地感受到簪身內蘊藏着一股溫和而穩定的靈力波動，如同春水脈脈流淌。
“這是……”雲河抬頭，眼中帶着詢問。
“一支尋常的玉簪罷了。”軒轅慕言的笑容溫煦如春風，目光落在玉簪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珍視，
“只是請族中善陣法的長輩，在裏面嵌入了一個小小的‘清心寧神’陣符。
你常日鑽研奇巧，心思耗神，此物或許能助你靜心凝神，免受外邪驚擾。”
他頓了頓，聲音更柔和了幾分，“青玉溫潤，玉蘭清雅，我想……應是合你心意的。”
沒有提及這玉料取自軒轅家珍藏的千年溫玉髓心，也未說那“小小陣符”耗費了族中長老多少心力才嵌入這脆弱的簪體而不損其形。
他只是輕描淡寫，將這份沉甸甸的心意，包裹在“尋常”二字之中。
雲河握着那溫潤的玉簪，感受着其中流淌的溫和靈力，再看着軒轅慕言眼中那毫不掩飾的關切與溫柔，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這份禮物，沒有前庭那些賀禮的浮華耀眼，卻如此熨帖，如此懂她。
“謝謝慕言哥哥，”雲河抬起頭，清澈的眼眸中漾開真摯的笑意，如同春冰初融的溪水，“我很喜歡，真的很喜歡。”
她的笑容在初春的陽光下綻放，帶着新衣的清雅，帶着玉簪的溫潤，更帶着一種破繭而出的、驚心動魄的美麗。
那份美麗，深深烙印在軒轅慕言的眼底心間，再也無法抹去。
他望着她的笑靨，只覺得這後宅小院的殘雪、寒風、甚至墨府高牆的壓抑，都在這一刻被這抹笑容驅散。
一種前所未有的、想要守護這份美好、守護眼前人的沖動，在他心底悄然生根，破土而出。
墨玉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踱到了門檻邊，碧綠的貓眼幽幽地望着院中對視的少男少女，
又瞥了一眼暖閣窗內雲素衣沉靜無波的側影，尾巴尖輕輕擺動了一下，仿佛洞悉了這平靜之下涌動的、更爲復雜的暗流。
小院春光初綻，少女及笄驚鴻，少年情愫暗生，而那枚深藏於灰色乾坤袋中的未知之物，如同懸於命運之弦上的箭矢，靜待着那個“希望永不到來”的時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