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霧氣比前幾天更重了一點。
大喇叭照例吊在電線杆上,沙沙地放着新聞:“……各地糧食收成喜人,知青下鄉積極響應號召——”
聲音從霧裏飄過來,忽遠忽近。
大隊院子裏已經有人影晃動。
知青們正在分派今天的活,說話聲音不大,卻幹幹脆脆。院子一角的旗杆上,紅旗被白霧打溼了邊,軟塌塌垂着。
許笙剛踏進院子,就看見江湛。
他背對着她站在牆根邊,身上那件藍棉布中山裝還是一塵不變,領子扣得嚴嚴實實,圍巾繞了一圈,整個人板得像根直挺挺的木頭。
手裏拿着工分本,另一只手背在身後,聽人說話時微微點頭。
旁邊是大隊長和幾個人,正商量今天排活兒——地裏要鋤草,曬場那頭還要翻谷,灶房那邊得燒水做飯,雜七雜八一堆。
“許笙!”
有人在不遠處喊她。
許笙偏頭,看見許媽正拎着一筐蘿卜皮:“你咋才來?趕緊過來排隊!”
“來了。”
她慢吞吞應了一聲,腳下卻故意繞了一小圈,繞到分工那一圈人的邊上。
霧還沒散,院子裏的人影都被罩得虛虛的。
江湛正低頭記什麼,視線下壓,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
許笙慢慢靠近,刻意踩在一塊小石頭上,“咔”地一聲——不重,卻恰好驚得人不可忽略。
她站定。
“江隊長。”她嗓音軟得剛好能穿過幾個人的縫,“今天我幹啥?”
大隊長先抬頭,看了她一眼,笑呵呵道:“你這丫頭最近可肯幹了,昨兒工分都記了九分。”
許笙嘴角一彎:“那不是多虧隊長記得清楚嘛。”
江湛原本打算不抬頭。
昨晚回去他幾乎一夜沒睡好,枕頭硬得像石頭,翻來覆去,總在想倉庫裏那幾句亂七八糟的話。
“隊長,我喜歡你啊。”
她說得輕巧,可落在腦子裏就像根刺。
他不願承認那叫“在乎”,但他確實不想再聽她繼續胡說。
所以一大早,他給自己下了個決定——
離她遠一點。
她要再來撩,他就當沒聽見。
可現在,她站在離他不過兩步的位置,聲音軟軟地叫他“江隊長”,霧氣在她睫毛上凝成一點點水光,嘴角的笑像是帶了糖。
江湛終於抬眼。
對上那雙眨巴着看他的眼睛。
心裏那一團原本被他努力按下去的東西,“噌”地又冒了出來。
……糟糕。
他在心裏皺了皺眉。
“你——”他視線在工分本上停了一瞬,“去曬場翻谷。”
“不拔草?”許笙歪頭,“唔,那我得多穿一件,曬場風大。”
她說着,伸手掐了掐自己領口,把圍在脖子上的圍巾往裏塞了一點,露出一點細白的脖頸。
動作完全可以歸類爲“怕冷在收緊衣服”,偏偏她抬眼看他時,眼神裏那點亮卻把這動作塗上一層別的意味。
江湛視線一偏,避免自己繼續盯着看。
“翻谷也不輕省。”他語氣恢復冷硬,“少說話,多幹活。”
“聽隊長的。”
她笑着退到隊伍後面去。
大隊長笑着搖了搖頭:“這丫頭現在嘴甜多了。”
江湛把本子合上,嗯了一聲:“人總會長腦子。”
說是這麼說,他自己心裏卻知道——
這丫頭不是“長腦子”,是一直有腦子,只是以前懶得用在正地方。
而現在,她開始很用心地——往他這邊用。
曬場上的霧散得比別處快,太陽出來一會兒,地上一層薄薄的水汽就被烤幹了。
前兩天曬的稻谷堆成一小山一小山,旁邊攤開一片新的,要抓緊翻動。谷粒在陽光下閃着細碎的光,晃得人眼睛發花。
許笙拿着木耙站在場子中間。
早上的風還帶着涼,吹在臉上,卻多了點幹燥的熱意。她活動了下手腕,慢悠悠開始翻。
“你這力氣行不行啊?”旁邊一個女社員不太服氣,“昨天不是還叫腰疼?”
“叫一叫腰疼,今天腰就不疼啦。”許笙笑,“人活着就得適應環境嘛。”
那人被她笑得又說不出什麼,只嘟囔了一句:“貧嘴。”
曬場另一頭,江湛正幫幾個人把新帶來的麻袋堆好。
他按着自己早上立下的決定,刻意不往許笙那邊看。
然而視線這種東西,有時候並不聽話。
耳朵先出賣了他——
她在那邊和人說話,一開口,他就知道她在哪兒。
那種軟軟的,帶着笑意的嗓音,在一片“翻快點”“小心點”的粗聲裏格外顯眼。
江湛捏緊被麻袋磨得粗糙的手心,用力一扛,把麻袋挪到牆角。
“江知青,歇一會兒吧。”有人勸,“你這幾天都沒停。”
“不用。”
他語氣不重,卻帶着一點不容拒絕的硬度,“先幹完。”
他想把自己耗在活路上。
活越累,腦子就越來不及胡思亂想。
可偏偏——
他剛轉身,就看見曬場中間那個拿着木耙翻谷的身影。
許笙站在谷堆邊,袖子挽到小臂,動作不緊不慢,木耙一推一合,帶起一陣谷殼。陽光從她頭頂灑下來,落在她發梢,從黑到棕的細微色差都被照出來。
她抬手擦了一下額頭的汗。
動作很隨意。
她把握在手心裏的,是——隨意裏的一點刻意。
她知道自己此刻被看着。
雖然不知道具體方向,但她能感覺到那道視線像一根細線,纏在自己身上某處。
於是,她故意停了停,沒急着往前走。
“哎喲。”她忽然輕“嘖”了一聲。
附近幾個人看過來:“咋了?”
“袖子掉了。”
許笙晃了晃手臂,露出一截被棉襖磨得有點泛紅的細白手腕,笑着說,“太費勁了。”
說完,她把木耙往地上一立,伸手把另一邊的袖子也挽得高了一點。
動作不快不慢,脖頸隨着動作微微彎下,背線條柔和,細細的麻花辮從肩頭滑到前面來。
江湛:“……”
他用力轉開視線,強迫自己看向另一邊。
“把那幾袋再挪進去。”他吩咐,“別擋了曬場入口。”
幾個男知青“哦”了一聲,跟着去搬麻袋。
江湛抬手擦了擦自己的額頭。
明明風還涼着,他卻覺得後頸有點熱。
……不行。
他在心裏板了板臉。
昨晚他已經警告過自己,這姑娘嘴裏出來的話,不能當真,更不能被牽着走。
她說“喜歡”,可能就是她那些小聰明之一,用來擾亂人的。
他身上扛着身份,不能跟她一起亂。
這麼想着,他腳下步子卻不由自主往曬場中間挪。
“你們這邊怎麼樣?”他語氣淡淡地問。
幾個人立刻挺直了腰:“快翻完了!”
“注意均勻。”他說,“別讓底下的受潮。”
說完,按理說他應該轉身就走。
可他視線忍不住掃了掃——
她也在這邊。
許笙正彎腰推谷,聽見熟悉的聲音,慢悠悠抬頭:“江隊長。”
她一張臉被曬得白裏透紅,眼睛裏有光,額頭上幾小粒汗珠亮晶晶的。
她站直時,突然“哎”了一聲,手捏着木耙的地方一鬆,木耙尖偏了一下,險些刮到旁邊那人腳面。
“你幹啥呢!”那人嚇了一跳。
“手一滑。”許笙笑笑,“抱歉啊。”
她攤開手掌,掌心被木柄磨出一條淺淺的紅印。
旁邊幾個女社員“嘖嘖”兩聲:“你這手皮真嬌氣。”
“那沒辦法,”許笙一點不羞,“天生的。”
她說話的時候,抬眼正好撞上江湛的目光。
他站在她對面兩步的位置,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卻明顯停了一秒。
那是一種……不太自然的停頓。
許笙心裏“叮”的一聲:
——男主也沒裝得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