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神殿,晨光熹微。
十幾名太監排成兩列,手裏捧着描金紅漆托盤,戰戰兢兢地魚貫而入。
並沒有什麼山珍海味誘人的香氣。
空氣裏彌漫着一股單調、甜膩,令人聞之生厭的……糊味。
沈離打着哈欠從那一堆護具裏爬出來,還沒站穩,就被幾個宮女像伺候重症癱瘓患者一樣左右攙扶住。
“起開。”沈離甩開宮女的手,赤腳踩在地毯上,走到桌邊。
她盯着桌上的早膳。
一碗白色的糊糊。
一碗綠色的糊糊。
一碗黃色的糊糊。
沒有饅頭,沒有油條,沒有帶骨頭的排骨,甚至連鹹菜都被切成了粉末狀撒在那碗白糊糊上。
“這是什麼?”沈離指着那桌東西,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
趙無極哈着腰,滿臉堆笑:“回娘娘,這是陛下特意交代的‘安神養生餐’。這白的是山藥茯苓泥,綠的是翡翠菠菜羹,黃的是……”
“我問你這是給人吃的還是給豬吃的?”沈離打斷他,伸手拿起勺子——也是特制的軟木勺,不僅圓潤,而且巨大,塞進嘴裏都費勁。
她在碗裏攪了攪。
全是泥。
別說魚刺,連個米粒的形狀都找不到。
“啪!”
軟木勺子被扔回碗裏,濺起幾滴白色的泥點子。
“撤了。”沈離轉身往回走,“告訴蕭燼,不想給飯吃就直說,用不着拿這些漿糊來惡心我。”
趙無極噗通一聲跪下,攔住去路:“娘娘!這可使不得啊!陛下說了,爲了防止意外,以後安神殿的一日三餐,必須經過九九八十一道工序打磨成泥,確保入喉無阻,吞咽順滑。您若是不吃……”
“不吃怎樣?”沈離挑眉,一腳踹翻了離她最近的一把椅子——當然,那椅子腿也被裹上了厚厚的棉布,倒下去只發出一聲悶響。
“不吃拉倒。”
沈離直接把自己摔回那張鋪了十層絲綿的大床,拉過被子蒙住頭,“我餓死算了,省得天天提心吊膽怕被魚刺扎死。”
趙無極看着滿地狼藉,又看了看床上那個拱起的大包,急得直跺腳。
……
勤政殿。
蕭燼眼下的烏青比昨日更重了。
昨晚那根魚刺雖然取了出來,但喉嚨那種被異物貫穿的幻痛折騰了他大半夜。
只要一閉眼,他就覺得喉嚨裏橫着一根定海神針。
“陛下,禁魚令已傳達下去。”戶部尚書硬着頭皮出列,手裏捧着一摞奏折,“只是……京城各大酒樓怨聲載道,百姓家中存魚無處可去,腥臭滿街。更有御史台彈劾,說此令……此令荒唐至極,乃是……”
“乃是什麼?”蕭燼手裏捏着那個軟木杯子,指節發白。
“乃是……亡國之兆。”戶部尚書把頭磕在地上,“臣不敢言!”
“不敢言你都說完了。”蕭燼冷笑一聲,把杯子重重頓在桌上,“亡國?不讓吃魚就亡國?那這大梁的江山是魚骨頭撐起來的?”
底下百官噤若寒蟬。
誰都知道陛下這兩天瘋得厲害。
先是廢了貴妃,又把安妃供成祖宗,現在爲了根魚刺,竟然要斷絕全城魚鮮。
這不是妖妃亂政是什麼?
“報——!”
趙無極跌跌撞撞地沖進大殿,帽子都跑歪了。
“陛下!不好了!安妃娘娘她……她絕食了!”
蕭燼猛地站起來,動作太猛,膝蓋撞到桌腿——雖然包了軟墊,但依舊讓他嘴角抽搐了一下。
“絕食?”蕭燼的聲音瞬間拔高八度,“爲什麼絕食?御膳房沒把飯做成泥嗎?”
“做、做成了啊!”趙無極哭喪着臉,“就是因爲做成了泥,娘娘說那是豬食,把桌子掀了!說不給正經飯菜,她就……就餓死自己!”
蕭燼只覺得腦仁突突直跳。
“她敢!”
蕭燼一腳踹開龍椅,在大殿上來回踱步,像一頭被困在籠子裏的暴躁獅子。
餓死自己?
她想得美!
她餓死了,朕怎麼辦?
“不吃?”蕭燼咬牙切齒,“那就給她灌!找幾個力氣大的嬤嬤,捏着鼻子給朕灌下去!”
趙無極瑟縮了一下:“陛下,娘娘手裏拿着一把剪刀……雖然是圓頭的,但她抵在自己脖子上,說誰敢靠近一步,她就扎死自己。”
“嘶——”
蕭燼倒吸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脖子。
那瘋女人絕對幹得出來。
要是真扎下去……
那種皮肉被鈍器硬生生擠破的痛楚,絕對比銳器割傷還要疼上一百倍!
“混賬!”
蕭燼咆哮聲震得大殿橫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都愣着幹什麼?想辦法啊!若是安妃少了一兩肉,朕把你們全剁成泥!”
滿朝文武面面相覷。
這……
這不管是打仗還是治水,他們都在行。
可這哄後宮妃子吃飯,還是個拿着剪刀以死相逼的瘋妃子,這題超綱了啊!
“咕嚕……”
一聲極其不合時宜的響聲,突兀地在金鑾殿上響起。
聲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大殿裏顯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龍椅前的蕭燼。
蕭燼捂着肚子,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那是胃部抽搐的聲音。
一種仿佛有人把手伸進他肚子裏,抓住他的胃囊狠狠擰了兩圈的劇痛,毫無征兆地襲來。
“唔……”蕭燼悶哼一聲,腰瞬間彎成了大蝦狀。
這不是普通的餓。
這是沈離那個瘋女人,從昨晚到現在滴米未進,胃酸開始侵蝕胃壁產生的空虛感和灼燒感。
在十倍痛覺的放大下,這種飢餓感變成了一場酷刑。
胃裏像是灌滿了滾燙的岩漿,又像是吞了一把碎玻璃渣子,隨着胃部的每一次蠕動,都在瘋狂切割着他的神經。
“疼……朕的胃……”
蕭燼滿頭冷汗,一手死死按着胃脘,一手撐着御案,指甲深深摳進桌面。
“陛下!”趙無極驚呼。
“傳膳……”蕭燼疼得嘴唇發白,聲音顫抖,“給朕傳膳!不管是什麼,能吃的都拿上來!”
太監們手忙腳亂地端上來幾盤糕點。
蕭燼抓起一塊綠豆糕就往嘴裏塞。
狼吞虎咽。
兩三口咽下去,噎得直翻白眼,抓起茶壺猛灌一氣。
食物落肚。
然而,那種鑽心的絞痛非但沒有緩解,反而愈演愈烈。
因爲他的胃是滿的。
空的,是沈離的胃!
不管蕭燼往自己嘴裏塞多少東西,那種來自於“生命共享”另一端的飢餓信號,依舊源源不斷地轟炸着他的大腦。
“沒用……沒用!”
蕭燼把桌上的糕點盤子全掃到了地上,整個人痛得蜷縮在龍椅下,雙手死死抓着地毯,手背青筋暴起。
“她是鐵了心要折磨朕……”
蕭燼從牙縫裏擠出聲音,汗水順着鼻尖滴落地面。
百官嚇傻了。
陛下這是餓出幻覺了?吃了這麼多還喊沒用?
“陛下,是否請太醫?”丞相壯着膽子問。
“請什麼太醫!”蕭燼怒吼,聲音裏帶着哭腔,“請安妃!不對……朕去請她!”
他掙扎着想要站起來,卻被胃部一陣更猛烈的痙攣擊倒,直接痛跪在地上。
這女人哪裏是沒吃飯。
她這是在吃朕的命!
“去安神殿!”蕭燼被趙無極和幾個太監架着,毫無帝王威儀地往外拖,“快!要是去晚了,朕的胃就要被她餓穿了!”
“告訴御膳房!別做糊糊了!做飯!做人吃的飯!只要沒刺沒骨頭,什麼都行!快去!!!”
咆哮聲一路遠去。
留下一殿文武百官,看着地上那堆被踩碎的綠豆糕,風中凌亂。
“這大梁……”老丞相嘆了口氣,渾濁的眼裏滿是憂慮,“怕是要毀在這個‘餓’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