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司機就吆喝着把衆人叫醒。一夜寒涼,加上昨晚詭異的經歷,陳宵幾乎沒怎麼合眼,臉色比其他人更顯憔悴。
乘客們揉着惺忪睡眼,抱怨着地上的潮溼和渾身的酸痛,對昨夜沉睡中隱約的不適毫無所覺,只當是環境太差沒睡好。司機麻利地踩滅了餘燼未熄的篝火,催促大家趕緊收拾上路。
“走走走!我聯系上了,前面塌方清出條小車能過的道了,有車到路口接咱們,換車繼續走!”司機嗓門洪亮,驅散了清晨荒野的寂靜。
陳宵默默背上背包,跟在人群最後。走出那棟破敗的平房時,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晨光中,廢棄的村落更顯荒涼死寂,那些坍塌的屋牆像沉默的墓碑。昨晚那個神秘老太婆站立過的門口,空蕩蕩的,只有晨風吹動破損的門板,發出單調的“嘎吱”聲。
手腕上的五帝錢,恢復了那種恒定的、微微的溫熱,不再冰冷沉寂。但陳宵的心卻沉甸甸的。老太婆的警告,像一根刺扎在心裏。
換乘的是一輛破舊的中巴車,擠上去後,繼續顛簸北行。上午十點左右,車子終於駛出了丘陵地帶,前方視野豁然開朗,一條寬闊渾濁的大江橫亙在眼前,江水湍急,翻滾着土黃色的浪花。江對岸,是更加荒涼、起伏的黑色山嶺。
“到渡口了!都下車!坐船過江!”司機喊道。
所謂的渡口,簡陋得驚人。一片被踩得泥濘的灘地,歪歪斜斜立着個快要散架的木牌,上面用紅漆歪扭寫着“老鴰渡”三個字,油漆剝落大半。江邊拴着幾條破舊的小木船和生鏽的鐵皮筏子,隨着波浪起伏晃動。空氣裏彌漫着江水特有的腥氣和泥腥味。
渡口邊零散站着些等船的人,大多是附近村民打扮,背着背簍,裹着頭巾,面容黝黑粗糙,眼神警惕地打量着新來的這群外地乘客。
陳宵一下車,眉頭就皺緊了。這渡口給他的感覺非常不好,陰冷、雜亂,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感。江風很大,吹得人透心涼。手腕上的五帝錢,溫度明顯升高了一些,微微發燙。
“船呢?大船呢?”有乘客不滿地問。眼前這些小船,怎麼看也不像能載客車的樣子。
“客車不過江!”一個蹲在岸邊石頭上抽旱煙的黑瘦老頭,操着濃重的口音開口,“就這些船!人過去,車繞道,遠着哩!要過江的,一人五十,湊夠一船就走!”
五十!簡直是搶錢!但看看茫茫江面和對岸的遠山,不過江,就得原路返回或者繞行更遠。乘客們罵罵咧咧,卻也只能掏錢。
陳宵也交了錢。交錢時,那收錢的黑瘦老頭抬眼看了他一下,目光在他臉上頓了頓,又飛快地掃過他鼓起的右手袖口(那裏藏着五帝錢),混濁的眼珠裏閃過一絲極難察覺的異樣,隨即垂下眼皮,繼續數他那皺巴巴的零錢。
乘客們被分散到幾條小船上。陳宵上的這條木船更破舊,船板顏色深黑,布滿裂紋,散發着一股水腥和朽木的混合氣味。除了他和另外三個乘客,還有一個沉默的船夫。船夫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臉龐被江風吹得黑紅粗糙,一直低着頭整理纜繩,不怎麼說話。
小船離岸,駛入湍急的江心。渾濁的江水拍打着脆弱的船幫,發出“嘭嘭”的悶響,小船搖晃得厲害。對岸看着不遠,但江水阻力很大,船行緩慢。
另外三個乘客都是男人,兩個看起來是結伴的民工,另一個是戴眼鏡的瘦削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大家都緊緊抓着船舷,臉色發白,沒人說話,只有江風和浪聲。
陳宵坐在船尾,盡量離那個沉默的船夫遠一點。他總覺得這船夫身上有股說不出的別扭感,動作僵硬,而且……太安靜了。
船到江心,水流更急,漩渦一個接一個。小船顛簸得像是隨時會散架。
就在這時,那個一直低頭擺弄纜繩的船夫,突然停下了動作。他緩緩地、極其僵硬地,抬起了頭。
他的臉依舊是黑紅的,但表情卻完全變了。原本麻木的臉上,嘴角一點點向上咧開,露出一個極其詭異、僵硬到極點的笑容。眼神直勾勾的,沒有焦點,卻又好像同時在看着船上的每一個人。
“呵呵……”他喉嚨裏發出沙啞的、不成調的笑聲,“過江啊……好……好……”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船上所有人都毛骨悚然。那兩個民工嚇得往後一縮,戴眼鏡的年輕人也猛地抓緊了背包帶子。
陳宵的心髒驟然縮緊,右手瞬間握住了袖下的五帝錢。銅錢燙得驚人!
船夫似乎對衆人的反應毫無察覺,或者說毫不在意。他維持着那詭異的笑容,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道:“江……底……冷……啊……好多……人……陪……我……”
話音未落,他猛地一俯身,雙手抓住船舷,腦袋竟直接往江水裏扎去!動作快得不像正常人!
“喂!你幹什麼!”一個民工失聲驚呼。
但船夫的動作戛然而止。他的頭懸在江面上方幾寸,停住了。然後,他以一種更緩慢、更僵硬的姿態,慢慢抬起頭,溼漉漉的臉上,那詭異的笑容更深了,眼睛卻翻起了大半眼白,直勾勾地“盯”着陳宵的方向。
“你……身上……有……好東西……”他嘶啞地說,聲音仿佛不是從喉嚨,而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給我……給我……”
說着,他竟然鬆開了抓住船舷的一只手,朝着陳宵,直直地伸了過來!那手臂伸得筆直,手指枯瘦彎曲,指甲縫裏滿是黑泥。
“啊——!”戴眼鏡的年輕人終於忍不住驚叫起來。
小船因爲船夫的動作和衆人的慌亂,劇烈搖晃,江水已經漫過了低矮的船舷,打溼了衆人的鞋襪。
陳宵全身寒毛倒豎,那伸過來的手帶着一股陰冷潮溼的邪氣。他猛地向後仰,後背緊貼船尾,同時,一直緊握的右手從袖中抽出,五指張開,將那串滾燙的五帝錢,朝着那只伸來的鬼手,狠狠拍了過去!
“啪!”
一聲輕響,五帝錢拍在了船夫的手腕上。
沒有驚天動地的景象。
但船夫那只伸過來的手,就像觸電一樣,猛地縮了回去!他整個人也劇烈地顫抖起來,臉上的詭異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了痛苦和茫然的扭曲表情。他喉嚨裏發出一連串“咯咯”的怪響,眼白翻動得更厲害。
與此同時,陳宵清楚地看到,五帝錢中顏色最深、一直微微發燙的那一枚,表面驟然閃過一抹暗金色的流光,快如閃電,隨即隱沒。而拍中對方手腕的瞬間,他掌心傳來一股冰寒刺骨的觸感,仿佛摸到了一塊千年寒冰,但很快就被五帝錢本身的溫熱驅散。
船夫縮回手,緊緊抱住自己的腦袋,蜷縮在船頭,身體不住地顫抖,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好像非常痛苦,又好像在掙扎。
小船失去了控制,在江心打轉,隨時可能傾覆。
“操!這瘋子!”一個民工反應過來,雖然也嚇得夠嗆,但求生本能壓倒恐懼,他撲過去試圖抓住船舵。
戴眼鏡的年輕人則驚恐地看着陳宵,又看看船夫,最後目光落在陳宵還沒來得及收回的右手上——那串古樸的銅錢,在昏暗的天光下,隱隱透着不同尋常的光澤。
陳宵迅速將手縮回袖中,心髒狂跳。剛才那一下,完全是下意識的自衛反應,沒想到真的有用!這五帝錢,似乎對這類“東西”有某種克制作用。
在民工的胡亂操控和江水的推動下,破舊的小船歪歪斜斜,竟然也一點點靠近了對岸。船頭的船夫,顫抖漸漸平息,整個人癱軟在那裏,仿佛昏死過去,又像是耗盡了力氣。
終於,船底擦到了淺灘的砂石。不等完全停穩,船上幾人連滾爬爬地跳下船,踩進冰冷的江水裏,拼命朝岸上跑去,仿佛身後有惡鬼追趕。
陳宵也踉蹌着上岸,回頭看了一眼。那條破木船孤零零地漂在岸邊淺水處,船夫依舊癱在船頭,一動不動。江風吹過,帶來刺骨的寒意。
另外三人上了岸,頭也不回地朝着遠處隱約可見的公路方向狂奔,很快就消失在小路盡頭,連招呼都沒打一個。顯然,剛才的經歷把他們嚇破了膽,只想離這個邪門的渡口和更邪門的同船人越遠越好。
陳宵站在原地,溼透的褲腿貼在皮膚上,冰涼。他望着渾濁寬闊的江面,又看看手中那串已經恢復常溫、但似乎比之前更顯古樸潤澤的五帝錢。
老邵頭說的“過三江”,這才是第一道。
就已經如此凶險。
那個船夫,明顯是被什麼東西“上身”了,而且,那東西似乎能感應到自己身上的五帝錢,甚至想要奪取。
這北上的路,果然步步殺機。
而那個神秘老太婆說的“快走”,恐怕不只是離開荒村,更是提醒他,這條路本身,就充滿了不祥。
陳宵握緊了五帝錢,將它仔細藏好。抬頭辨了辨方向,遠處那條蜿蜒的土路,是繼續向北的唯一途徑。
他沒有別的選擇。
緊了緊背包帶子,陳宵邁開步子,朝着北方,迎着凜冽的江風,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身後的老鴰渡口,漸漸隱沒在鉛灰色的天幕和滔滔江水聲中。
他必須找到“帶毛的”。否則,下一個癱倒在船頭,或者無聲無息死在某個角落的,可能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