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踏出冷宮的那一刻，青磚上的霜氣還未散盡，可心頭那點重見天日的暖意，轉眼就被嘉妃有孕晉位的消息澆得冰涼。內務府指派來的宮女春桃，捧着疊得整齊的素色宮裝進來時，先在殿門口站定，從袖中取出一本泛黃的登記冊，按規矩輕聲稟報：“娘娘，這是內務府衣料庫本月爲您申領的常服，按等級核定爲素綾材質，冊子上已注明代領人、日期和物料編號，需您核對後在‘主位確認’欄畫押，這是衣料庫的固定流程，往後每月領新物都得這麼辦。”
如懿掃過冊子上密密麻麻的字跡，指尖落在“素綾一匹”的字樣上，只淡淡道“放着吧”。春桃應了聲，卻沒合上冊子，反而翻到前幾頁：“娘娘您看，這是嘉妃娘娘進位後的申領記錄，按‘妃位甲等’標準，她上月領了雲錦三匹、蜀錦兩匹，連衣料的繡樣都能指定蘇州織造局定制——內務府有規定，主位若有孕，物料申領優先級自動提三級，連審批都能跳過管事嬤嬤，直接報給總管太監。”她話說到一半故意頓住，見如懿目光落在清單上，又續道：“娘娘，奴婢在內務府當差時，聽老人說‘份例跟着恩寵走，恩寵跟着子嗣來’，您如今雖回了宮，可要是總見不着皇上，往後份例怕是難再添了。”
這話讓如懿捏着冊子的手指微微收緊，紙頁邊緣被捏得發皺。恍惚間，她想起冷宮裏的那個雨夜——屋頂漏雨，被褥都浸了溼，她縮在牆角發冷，是凌雲徹借着巡夜的間隙，悄悄搬來幾塊幹燥的青石板墊在床底，還從侍衛房勻了半床舊棉絮，臨走前只低聲說“娘娘先湊活，等雨停了我再想辦法”。後來內務府查冷宮物資，發現少了半床棉絮，也是凌雲徹主動攬下，說自己巡夜時不慎弄髒，拿去清洗了，才幫她掩過了去。這些細碎的守護，此刻在腦海裏格外清晰。
春桃似是見她神色鬆動，又從布包裏取出一張炭火申領單，語氣依舊守着流程：“娘娘，這是下月的炭火申領單，按‘丙等份例’，您每月能領五十斤無煙炭。不過內務府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要是主位身邊有可信的人能跟各房協調，比如侍衛處或御膳房的人，能按‘臨時用度調劑’的名目多申領些。就像去年冬天，愉貴人身邊的宮女，靠着侍衛處朋友幫忙，多領了二十斤炭火，也沒違規。”如懿對着菱花鏡理鬢發時，鏡中人眼底的憔悴還沒褪盡，春桃卻又湊上前來，聲音壓得極低，連腰間的腰牌都跟着輕輕晃動：“娘娘，奴婢鬥膽說句僭越的話——民間尚且有‘借腹’的法子，宮裏雖沒明說，可從前也有低位份的主兒，找信得過的人幫襯，最後母憑子貴站穩了腳跟。您想啊，要是找個身份幹淨、又對您忠心的人……”
如懿抬眼看向春桃，見她捧着單子的手穩得很，話裏卻句句都在往“找可信之人”上引。春桃像是沒察覺她的目光，接着說：“下午去內務府交申領單時，正好碰見凌侍衛在侍衛處報備當值記錄。按侍衛處和內務府的協作流程，他要是值您宮殿附近的崗，能幫着核對物資配送——他還特意問了句‘小主宮裏的炭火夠不夠用’，說要是不夠，他能按流程提‘主位御寒需求’，幫着申請臨時調劑。”
“他倒還記着這些。”如懿的聲音輕得像飄在風裏，指尖卻不自覺摩挲起袖口的繡紋——她想起凌雲徹每次幫完忙，從不多留，連她想道謝都只遙遙擺手；想起他爲了幫她弄些新鮮蔬菜，特意跟御膳房的人換班，只說是“按規矩幫內宮采買”。這樣的人，若是真能幫襯……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心跳得發慌。
春桃像是沒聽出她話裏的波瀾，依舊按流程說事：“娘娘，按內務府‘膳食核對’的規矩，您今晚的粳米粥該送來了。方才去廚房催餐時，聽見凌侍衛跟廚房的人說，‘嫺娘娘在冷宮時腸胃弱，粥裏多放些山藥’——他連您的飲食習慣都記着，倒比咱們這些新派來的宮女還細心。”
春桃似是察覺到她的神色變化，連忙跪下身，按內務府宮女行禮的規矩磕了個頭：“娘娘恕罪！奴婢不是要攛掇您做什麼，只是想着您身邊總得有個可靠的人。就像從前內務府調配人手，都得找知根知底的，您要是想找個人幫襯，也得是那種絕不會泄露風聲、又能讓您放心的才好。”她話裏的暗示再明顯不過，句句都往“找可靠之人”上引。
這話像一縷溫風，輕輕吹開了如懿心底的猶豫。她望着窗外漸暗的天色，想起凌雲徹棉絮的暖意、替她擔責的坦蕩，又想起嘉妃晉位的風光、自己處處受限的份例。春桃的話句句都裹着“流程”“規矩”的殼，卻字字都在點醒她——凌雲徹是那個既能按規矩辦事，又真心記掛她的人。她知道這個念頭荒唐，可一想到往後可能再無翻身的機會，那點猶豫漸漸化成了一絲決斷。殿內的燭火亮了起來，映着她眼底復雜的神色，有感激，有掙扎，更有一絲破釜沉舟的堅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