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山那句“試試”落地的瞬間,車間裏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
哄笑聲、議論聲、趙金寶得意的叫囂,全都卡在了喉嚨裏。幾十雙眼睛在李大山和許安然之間來回逡巡,帶着難以置信和看瘋子般的表情。
李師傅……真信了?
許衛東也猛地抬起頭,看向老夥計,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用力抹了把臉,沒說話。
許安然沒管那些目光。她彎腰,先打開了那個髒兮兮的“玩具箱”。
在衆人愈發疑惑的注視下,她撥開表面的舊報紙和碎娃娃,拿出了那個鏽跡斑斑的鐵皮火車頭,還有最大的套娃。
然後,她問旁邊一個看熱鬧的年輕工人:“兄弟,有螺絲刀嗎?小號十字的。”
那年輕人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從自己工具兜裏翻出一把遞過去。
許安然接過,道了聲謝。她先擰開套娃,一層層拆開,在碎布條裏取出用報紙包裹的線圈組。小心揭開報紙,露出裏面還算整齊、只是蒙塵的漆包線線圈。
接着,她拆開鐵皮火車頭底蓋,取出油污布包裹的磁鋼軸承組件。
最後,從另一個小套娃裏拿出那個裝線路板的藥盒。
她把這幾樣東西,連同地上的電機外殼,整齊地擺放在機床旁一張沾滿油污的工作台上。
原本喧鬧的車間徹底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看着工作台上那些東西。外殼是破舊的,零件是蒙塵的,但一旦拆分開,擺在一起,那種屬於精密機械的、規整而有序的質感,隱隱透了出來。尤其是那線圈和磁鋼,雖然舊,但結構完整,沒有明顯的破損或燒灼痕跡。
這……好像不是隨便撿的垃圾?
李大山已經幾步跨到了工作台前。他拿起那個線圈組,湊到眼前仔細看,手指捻了捻漆包線,又用指甲輕輕刮了一下絕緣層。眼神變了。
“這漆包線……銅芯夠純,絕緣層老化不嚴重。”他低聲自語,又拿起磁鋼組件,掂了掂,對着光線看表面的磁性材料,“這磁鋼……有點意思。”
他是八級鉗工,眼毒手準。東西好不好,上手就知道幾分。
許安然沒解釋東西的來歷,直接說:“李師傅,麻煩找幾個人,把後院倉庫那台6140拉過來。再準備點東西:傳動皮帶,不同規格的齒輪組,連接法蘭,還有電焊機和一些基礎工具。”
她的語氣很自然,像在車間裏幹了多年的老師傅派活,沒有請示,沒有商量,只有清晰的指令。
李大山看了她一眼,沒多問,轉身就點了幾個平時跟着他幹的年輕工人:“小張,小王,去倉庫拉車床!老陳,去庫房領安然說的那些東西,快點!”
幾個年輕人愣了一下,隨即應聲,麻利地跑開了。李大山的威望在技術層面是絕對的。
趙金寶臉色沉了下來,他沒想到李大山會這麼配合。他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李師傅,你還真陪着她胡鬧?一堆破銅爛鐵,能折騰出什麼花來?”
李大山沒回頭,只是悶聲回了句:“是不是胡鬧,裝上試試不就知道了?反正那台6140放着也是生鏽。”
“你!”趙金寶被噎了一下。
周曉梅一直站在人群邊緣,抱着胳膊,冷眼旁觀。當看到許安然拆出那些零件時,她眼神裏的輕蔑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她是懂技術的,那些零件……看起來不像胡拼亂湊的破爛。
很快,那台老舊的6140車床被幾個工人嘿咻嘿咻地推了過來。床身上滿是油污和灰塵,導軌磨損明顯,漆皮剝落,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工具和材料也陸續到位。
許安然挽起袖子——手上拆玩具時沾的污漬還沒洗淨,混着一些細小的傷口。她走到車床前,先大致檢查了一下結構,然後對李大山說:“李師傅,主軸傳動部分需要改造。這台伺服電機額定轉速和扭矩和原電機不同,傳動比要重新計算匹配。”
她拿起粉筆,直接在旁邊一塊舊黑板上畫起了簡易的傳動結構圖,標出已知的電機參數(部分來自銘牌,部分是她估算)和車床主軸需求,快速心算。
“原傳動比大概1:2.5,現在需要調整到1:3左右。可以用這個齒輪組配合B型皮帶……”她邊畫邊說,條理清晰,數據明確。
李大山站在旁邊,越看眼睛瞪得越大。這丫頭……這計算速度,這機械原理的熟練程度,還有對齒輪皮帶型號的信手拈來……這絕不是技校沒畢業的水平!甚至比廠裏很多技術員都扎實!
他心中的懷疑迅速被震驚取代。
周圍的工人們大多看不懂那些計算,但能看到李大山臉色的變化。竊竊私語聲又起來了,但這次,少了嘲諷,多了疑惑和好奇。
周曉梅不知不覺走到了黑板附近,盯着那些公式和圖形,嘴唇抿得緊緊的。她看懂了。正因爲看懂了,心裏才更不是滋味。這些計算,她自己也能做,但絕不可能像許安然這樣快速、準確、毫不猶豫。
許安然沒管周圍反應,計算完畢,直接開始指揮。
“小王,拆原電機和皮帶輪。”
“小張,用砂紙打磨一下主軸連接軸頭,有輕微鏽蝕。”
“李師傅,這個齒輪需要加工一下內徑,誤差控制在0.05毫米以內,您來?”
她把任務分派下去,自己則拿起那台伺服電機的外殼,開始清理結合面的鏽跡和舊密封膠,動作熟練利落。
李大山接過需要加工的齒輪,沒多說,走到旁邊的鉗工台,抄起工具就幹。他倒要看看,這丫頭到底能弄出個什麼來。
改造工作在一種奇特的氛圍中進行着。趙金寶和他的人冷着臉在一邊看,不時發出幾聲嗤笑。大部分工人圍在稍遠的地方,伸長脖子張望。李大山和幾個年輕工人在許安然的指揮下忙碌。
許安然是絕對的核心。她幾乎不需要思考,每一步該做什麼,用什麼工具,注意什麼細節,都清清楚楚。連接法蘭的尺寸不對,她親手用銼刀修整;線路板需要臨時外接控制電源和簡易調速器,她用找來的廢舊元件飛快搭了一個;甚至傳動皮帶安裝的鬆緊度,她用手一按,就能說出大概的張力值。
她的手上很快又添了新油污,額頭也冒了汗,但眼神專注,動作穩得像幹了十幾年維修的老師傅。
周曉梅看着,心裏的那點不服氣,漸漸被一種更復雜的情緒取代。她不得不承認,至少在這一刻,這個她一直看不起的許安然,展現出了遠超她想象的技術能力。
兩個多小時後。
老舊的車床主體上,那個鏽跡斑斑的西門子電機外殼已經被安裝在了原本電機的位置。雖然外表依然難看,但連接牢固,傳動機構改造完畢,線路也臨時接好了。那台6140車床,外觀沒什麼大變化,只是心髒部位換了個“醜八怪”。
“試試?”許安然看向李大山。
李大山擦了擦手上的油,點點頭,表情嚴肅。他親自走到車床前,檢查了一遍各個連接部位,確認無誤。然後,合上那個臨時搭的簡陋電閘。
嗡——
一陣低沉而平穩的電機運轉聲響起。
聲音不大,但異常穩定,沒有老電機那種常見的抖動和雜音。車床主軸緩緩開始旋轉,速度均勻。
圍觀的工人們不自覺地往前湊了湊。
李大山沒說話,從材料堆裏挑了一塊普通的45號鋼毛坯,夾上卡盤。他要親自試車。
他選擇了車床最考驗精度的一項——車一個標準階台軸。這活兒需要主軸旋轉平穩,進給均勻,刀具剛性好,稍有偏差,尺寸和光潔度就達不到要求。
李大山是老手,手法穩健。但今天,他格外認真,每一個操作都一絲不苟。
車刀接觸工件,發出細微的切削聲。鐵屑均勻地卷出,顏色正常。
幾分鍾後,一個階梯狀的軸類零件加工完成。
李大山關掉車床,車間裏再次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手裏那個還帶着餘溫的零件上。
李大山沒急着測量。他先用手指摸了摸加工表面,感受了一下光潔度。眉頭挑了挑。
然後,他走到工作台旁,拿起一個盒子。打開,裏面是一套保養良好的量具:遊標卡尺,千分尺。
他先用卡尺粗量了幾個外圓尺寸,臉色就已經變得凝重。
接着,他拿起最精密的千分尺——那是廠裏爲數不多的高精度量具,平時舍不得用。他小心地擦拭測量面,然後,極其仔細地測量零件上要求最高的那個外圓尺寸,反復測量了三次。
每一次讀數,他的呼吸都似乎停了一瞬。
測量完畢。
李大山放下千分尺,抬起頭,看向許安然。他的嘴唇有些哆嗦,眼神裏充滿了震驚、狂喜,還有一絲難以置信。
他張了張嘴,聲音幹澀得像是砂紙摩擦:
“精度……”
他頓了頓,用力清了清嗓子,才用所有人都能聽清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
“精度提升,至少百分之三十!不,可能更高!這表面光潔度……至少提了兩個等級!”
他舉起手裏的零件,手在微微顫抖:“這電機……丫頭,這玩意兒……你從哪搞來的?!”
車間裏一片死寂。
只能聽到李大山粗重的喘息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風聲。
百分之三十?光潔度提兩級?
所有人都聽懂了這句話的分量。對於一台瀕臨報廢的老車床,這簡直是起死回生!不,是脫胎換骨!
幾個年輕工人最先反應過來,爆發出歡呼:“成了!真成了!”
“我的天!許工太牛了!”
“那鐵疙瘩……真是寶貝啊!”
震驚的情緒像漣漪一樣擴散。老工人們面面相覷,有人湊過去想看看那個零件。周曉梅站在原地,臉色發白,盯着李大山手裏的零件,又看看那台“醜八怪”電機,最後目光落在許安然平靜的臉上,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許衛東猛地往前沖了幾步,抓住李大山的手臂,聲音發顫:“老李!真的?你沒看錯?!”
“我幹了四十年鉗工,這東西能看錯?!”李大山激動得臉都紅了,他把零件塞到許衛東手裏,“老許,你自己摸!你看看這光!”
許衛東顫抖着手接過零件,指尖傳來的細膩平整的觸感,讓他眼眶瞬間紅了。
趙金寶和他那幾個親信,臉色已經從鐵青變成了慘白。他們擠過來,想看看零件,嘴裏還在強撐着:“不可能!李大山你老眼昏花了吧?就這麼個破玩意兒……”
“破玩意兒?”李大山猛地轉身,怒視着趙金寶,揚了揚手裏的千分尺,“趙副廠長,要不你來量?量錯了,我這八級鉗工的牌子,你砸了!”
趙金寶被他氣勢所懾,噎住了。
就在這時,車間門口一陣騷動。之前跑出去看熱鬧的人,已經把消息傳開了。更多工人從各個角落涌了過來,把車間門口堵得水泄不通。
“聽說許大妞真把機器改好了?”
“李師傅說精度提高三成!”
“真的假的?快讓我看看!”
消息像風一樣刮遍了沉寂已久的紅星廠。
車間中央,許安然站在那台舊車床旁,臉上沾着油污,手上帶着傷。她看着激動的人群,看着父親含淚的眼睛,看着李大山炙熱的目光,又看了看趙金寶那慘白如紙的臉。
她沒有笑,只是輕輕吐出了一口氣。
一個月的提心吊膽,一路的艱辛危險,值了。
就在這時,李大山撥開人群,重新走到她面前,眼神熱切得像燒着火:
“丫頭,這一個月……你真能找到更多這種‘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