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鎖扣合的聲音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砸在沈絮瑤早已麻木的心湖上,只漾開一圈死寂的漣漪。
她癱在堅硬的木椅上,手腕內側的刺痛不再是尖銳的爆裂,而是轉變成一種持續不斷的、悶灼的跳動。
隨着脈搏,一下,又一下,提醒着她皮膚之下,已被人強行嵌入了異物——
三個屬於另一個男人的、墨黑的名字。
寸頭手下像一截沒有生命的木樁,杵在門邊的陰影裏。
沈絮瑤能感受到他偶爾掃過來的、不含任何情緒的目光。
那不是看守,更像是在監視一件剛被處理好的物品是否安分。
她嚐試動了動手指,細微的動作牽動了手腕的皮肉,那悶灼的跳動立刻尖銳了一瞬,痛得她輕輕吸了口冷氣。
她不再敢動,任由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指尖冰涼。
時間在疼痛和死寂中緩慢爬行。
桌上那瓶藥膏和棉籤靜靜躺着,像是對剛剛暴行的無聲嘲諷。
窗外的天色在厚重的窗簾後悄然變化,從灰黃轉爲一種更沉鬱的鉛灰色,然後徹底暗下去。
房間裏沒有開燈,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從四面八方涌來,將她吞噬。
門口的看守換了一次班,交接的低語短暫地打破了寂靜,又迅速歸於更深的沉默。
沒有人進來送晚飯,或許李道鬆“忘了”,或許他覺得她不需要,或許這就是懲罰的一部分——
讓她在新鮮的疼痛和飢餓中,獨自消化這份“饋贈”。
飢餓感起初被更強烈的疼痛壓制,但隨着夜色漸深,胃部的空虛開始發出細微的鳴叫,與手腕的悶痛交織成一種雙重折磨。
沈絮瑤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視線落在桌上那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上。
她掙扎着,用盡量不牽動手腕的姿勢,慢慢挪過去,用指尖笨拙地擰開瓶蓋,小口啜飲。
冰涼的水滑過喉嚨,暫時緩解了幹渴,卻讓胃部更加空落落地抽搐起來。
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也放大了恐懼。
手腕上的烙印在黑暗中看不見,但那存在感卻愈發清晰。
她能想象出那三個字在紅腫皮膚上的模樣,墨黑,猙獰,像三條盤踞在她血管上的毒蛇。
這不僅僅是皮膚上的印記,這是一種宣告,一種從物理層面到精神層面的徹底剝奪。
從此以後,她的身體不再完全屬於她自己,上面被刻下了他人的所有權標記。
無論她逃到哪裏,洗澡、穿衣、甚至只是抬手,都會看到,都會想起。
屈辱感和恨意在胸腔裏翻攪,燒得她五髒六腑都疼。
可這恨意找不到出口,只能和疼痛、飢餓一起,在黑暗中無聲地發酵,腐蝕着她所剩無幾的力氣和意志。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已是深夜,門外終於再次傳來腳步聲。
不是看守那種單調的踱步,是更沉穩、更熟悉的節奏。
門鎖轉動。
李道鬆推門進來,手裏沒有拿任何東西。
他反手關上門,沒有開燈,似乎很習慣這黑暗。
他站在那裏,身影幾乎與黑暗融爲一體,只有窗外透進的一絲極微弱的光,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輪廓。
沈絮瑤僵在椅子上,連呼吸都屏住了。
黑暗中,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像冰冷的探照燈,緩慢地移動,最後定格在她的手腕。
他走了過來,腳步很輕。
在她面前停下,俯身,伸手直接握住了她的左手手腕,將她的手掌翻過來。
他的手指溫熱,帶着外面夜氣的微涼,觸碰在紅腫滾燙的皮膚上,對比鮮明。
沈絮瑤猛地一顫,想抽回手,卻被他更緊地握住。
“別動。”他低聲說,語氣不容置疑。
他用指腹輕輕摩挲着那個“李”字的邊緣,感受着皮膚的腫脹和微微凸起的紋路。
他的動作甚至可以稱得上細致,像是在欣賞一件剛剛完成的藝術品,評估着每一個細節。
那觸碰帶來的不是安撫,而是更深層的恐懼和惡心。
沈絮瑤的胃部一陣痙攣,她死死咬住牙關,才沒讓自己吐出來。
“有點腫。”李道鬆自言自語般低語,“正常。”
他放開左手,又抓過她的右手,同樣檢查了另外兩個字。
他的指尖劃過“道”字的一撇,力道稍重,沈絮瑤疼得悶哼一聲。
“疼?”他問,聲音在黑暗中聽不出情緒。
沈絮瑤不說話,只是用盡全身力氣扭開頭,避開他近在咫尺的呼吸。
李道鬆似乎並不在意她的沉默。他鬆開她的手腕,直起身。
“上藥了嗎?”
沈絮瑤依舊不答。
他等了兩秒,走到桌邊,摸索着拿起那瓶藥膏和棉籤。
然後,他走到她面前,單膝蹲下,與她平視。
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驚人,像某種夜行動物,閃爍着幽暗而專注的光。
“我說過,按時上藥。”他擰開藥膏蓋子,用棉籤挖出一小塊,語氣平淡,卻帶着無形的壓力,“你的身體,要好好養護。”
他再次抓住她的左手,將藥膏仔細地、均勻地塗抹在紋身處。
藥膏的清涼感暫時壓過了悶痛,但他的手指和棉籤的觸碰本身,就是一種持續的羞辱和折磨。
沈絮瑤閉着眼,身體因爲極致的忍耐而微微發抖。
塗抹完左手,他又處理右手。
整個過程,他異常沉默,動作卻一絲不苟,仿佛在對待什麼珍貴易碎的物品。
塗完藥,他把藥膏和棉籤放回桌上,卻沒有立刻離開。
他依舊蹲在她面前,在黑暗中靜靜地看着她。
沈絮瑤能感覺到他的視線,灼熱而具有穿透力,似乎要透過她緊閉的眼瞼,看進她此刻充滿恨意和恐懼的心裏。
“恨我嗎?”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沈絮瑤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一下,依舊沒有睜眼,也沒有回答。
李道鬆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裏聽不出什麼愉悅,反而有種近乎自嘲的冷意。
“恨吧。恨比忘了好。”
他伸出手,這次不是碰她的手腕,而是用指背,極其輕緩地蹭過她冰涼的臉頰,拭去上面未幹的淚痕。
他的指尖粗糙,動作卻帶着一種詭異的溫柔。
“至少,你心裏得時時刻刻裝着我,阿瑤。”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像情人間最私密的耳語,內容卻令人毛骨悚然:
“就像我這裏面,”他拉着她的手,隔着衣物,按在他自己左胸心髒的位置,那裏跳動沉穩有力,“時時刻刻裝着你一樣。”
掌心下是他溫熱堅硬的胸膛,心跳的震動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
沈絮瑤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終於睜開了眼睛,黑暗中,對上他近在咫尺的、深不見底的目光。
“瘋子……”她嘶啞地吐出兩個字,聲音裏充滿了絕望的控訴。
“對,我是瘋子。”他坦然承認,甚至點了點頭,“被你逼瘋的。”
他站起身,不再看她,走到地鋪邊,脫下外套躺下。
“睡覺。”
沈絮瑤依舊坐在椅子上,手腕上塗了藥膏的地方開始發熱,混合着殘留的刺痛,感覺更加怪異。
她看着黑暗中他躺下的輪廓,一動沒動。
“要我請你?”他的聲音從地鋪方向傳來,帶着一絲不耐。
沈絮瑤知道反抗無用。
她慢慢地、極其艱難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雙腿因爲久坐和緊張而酸麻。
她挪到地鋪邊,在離他最遠的邊緣躺下,背對着他,緊緊裹住毯子。
黑暗中,他的呼吸聲再次響起。
但這一次,沈絮瑤無法再將其僅僅視爲背景音。
那呼吸聲似乎和手腕上灼熱的烙印產生了某種詭異的共鳴,一起在她敏感的神經上敲打。
疼痛,飢餓,冰冷,還有身後那個男人無法忽視的存在感……
這一切構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她牢牢縛住。
她睜着眼,盯着面前咫尺之遙的黑暗,手腕上的“李道鬆”三個字,在藥膏的作用下,似乎正散發着微弱卻頑固的熱度。
像三塊永遠不會熄滅的炭火,烙在她的生命線上。
這一夜,注定無眠。
疼痛是清晰的刻度,丈量着每一分被囚禁的時光。
恨意在寂靜中瘋長,卻找不到破土而出的縫隙。
而身後那平穩的呼吸,像最溫柔的詛咒,提醒着她——
這場以愛爲名、實爲毀滅的糾纏,或許,才剛剛拉開最血腥的序幕。
她不知道明天等待她的是什麼,也不知道這手腕上的烙印,最終會將她的命運引向何方。
她只知道,有些東西,一旦刻下,就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這疼痛,這黑暗,還有她心裏那片,正在被恨意和絕望慢慢侵蝕的、名爲“沈絮瑤”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