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一曲《破陣吟》,如同在玉京上空炸響的一道驚雷,其回響久久不散。
“謝家大小姐那琴音……當真駭人!”
“豈止是駭人,簡直是……金戈鐵馬,氣吞萬裏!我聽着,竟像是親臨古戰場一般,後背都溼透了。”
“一個深閨女子,如何奏得出這等殺伐之音?莫非謝家……真有異心?”
“慎言!陛下都未曾怪罪,反而……聽說楚王殿下當日也在宮外,似乎對此曲頗爲留意。”
最後這一句流言,比謝攬月的身手和琴藝本身,更讓某些人心中凜然。
楚王李澈。
這個名字在玉京權貴圈中,陌生而又帶着一絲諱莫如深的意味。一個幾乎被遺忘的皇子,一個據說纏綿病榻、連太醫院都束手無策的藥罐子。他怎麼會突然對謝攬月感興趣?
各種猜測甚囂塵上,鎮國公府再次被推至風口浪尖。只是這一次,那些探究的目光背後,多了幾分難以言說的忌憚。謝攬月不再是那個可以隨意品評、甚至暗中嘲弄的對象,她本身,已經成了一種需要慎重對待的“力量”。
謝擎這幾日可謂是焦頭爛額。同僚們或明或暗的打聽,宮中似有似無的關注,都讓他壓力倍增。他再次找到女兒,這一次,語氣帶上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攬月,你實話告訴爲父,那日御花園的曲子……究竟從何學來?還有楚王殿下……你可知他……”
“父親,”謝攬月打斷他,她正在修剪一盆新送來的墨菊,動作不疾不徐,“曲子是女兒從一本殘破古籍上看來的,覺得有趣,便記下了。至於楚王殿下,”她放下銀剪,抬眸看向父親,眼神清澈而平靜,“女兒從未見過,更不相識。”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神情坦然得讓人無法懷疑。
謝擎看着她,張了張嘴,最終化作一聲無力的嘆息。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懂這個女兒了。她就像一座深潭,表面平靜無波,底下卻暗流洶涌,深不可測。
“罷了……你心中有數便好。”謝擎擺擺手,疲憊地離去,“只是近日……多加小心。”
謝攬月看着父親略顯佝僂的背影,眸中閃過一絲極淡的復雜,但很快便湮滅在深潭之下。她重新拿起銀剪,專注地修剪着花枝,仿佛外界的一切紛擾,都與她無關。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三日後的傍晚,謝攬月慣例在漱玉軒的小書房內看書。窗外暮色四合,室內只點了一盞琉璃燈,光線昏黃柔和。
清露端着一碟新做的桂花糕進來,輕聲道:“小姐,用些點心吧。”
謝攬月“嗯”了一聲,目光並未離開書卷。
清露將點心放在書案上,正欲退下,目光無意間掃過窗台,忽然“咦”了一聲。
“小姐,這窗台上何時多了一盆花?奴婢早上打掃時還未見。”
謝攬月聞言,抬眸望去。
只見靠近書案的窗櫺之外,不知何人,悄然放置了一個小小的白瓷花盆。盆中並非什麼奇花異草,只栽着一株看似普通的植物,葉片狹長,色澤深綠,在暮色中顯得有些不起眼。
但謝攬月的目光,在觸及那株植物時,驟然凝固。
她放下書卷,起身走到窗邊,推開支摘窗,將那盆花拿了進來。
湊近了看,更能看清這植物的模樣。葉片邊緣有着細微的鋸齒,莖稈纖細卻挺直,最奇特的是,它散發着一股極其幽微的冷香。那香氣不似花香甜膩,也不似檀香厚重,而是一種清冽的、帶着些許藥味的異香,初聞不覺,細品之下,卻仿佛能鑽入四肢百骸,令人靈台一清。
清露也湊過來聞了聞,奇道:“這香味好生特別……小姐,是誰送來的?怎地悄無聲息就放在這裏?”
謝攬月沒有回答。她伸出指尖,輕輕觸碰那冰涼的葉片,眸色深沉如夜。
這不是普通的植物。
這是“醒神蘭”,生於極北苦寒之地的雪山懸崖,極其罕見。它的香氣有凝神靜氣、滌蕩心魔之效,但更重要的是……它通常只生長在某個早已湮滅在歷史長河中的古老宗門遺址附近。
知道它,並能將它悄無聲息送入守衛森嚴的鎮國公府內院,放在她窗台的人……
謝攬月的心緩緩沉了下去。
是“他們”。
那份火焰墨紋拜帖的主人。
他們不僅找來了,而且用一種近乎示威的方式,宣告了他們的存在和能力。
這盆醒神蘭,是提醒,是試探,亦或……是警告?
“小姐?”清露見謝攬月神色有異,擔憂地喚道。
謝攬月收回手,面上已恢復平靜:“無事。許是哪個丫鬟隨意放的,不必大驚小怪。這花……香氣特別,就留在這裏吧。”
她重新坐回書案後,目光卻不再落在書卷上,而是凝注着那盆在琉璃燈下泛着幽光的醒神蘭。
冷香浮動,絲絲縷縷,縈繞在鼻尖。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與此同時,歸元寺。
裴硯結束了一日的苦讀,正借着窗外最後的天光,在院中緩緩活動有些僵硬的筋骨。寺中古柏森森,暮鼓聲悠遠傳來,更顯寂靜。
一個小沙彌提着食盒走來,放下齋飯時,順口說道:“裴施主,方才寺外有個貨郎,托小僧將這個轉交於你。”說着,從袖中取出一個用普通油紙包裹的小小物件。
裴硯蹙眉:“貨郎?可曾留下名姓?”
小沙彌搖頭:“沒有,只說交給借住在西廂的裴舉子,便走了。”
裴硯心中疑竇叢生,他在京中並無熟識之人,誰會通過這種方式給他送東西?他接過那油紙包,入手微沉。
回到禪房,點亮油燈,他拆開油紙。
裏面並非什麼稀奇之物,只是一塊半個巴掌大小的黑色鐵牌。牌子做工粗糙,邊緣甚至有些毛糙,觸手冰涼沉重,正面刻着一個模糊不清的、形似火焰的圖案,背面則是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
裴硯翻來覆去地看着這塊鐵牌,眉頭越皺越緊。這圖案……他從未見過。這鐵牌是何用意?那神秘的貨郎又是何人?
他試圖從記憶中搜尋任何可能與這鐵牌相關的線索,卻一無所獲。這莫名其妙出現的東西,像一團迷霧,籠罩在他心頭。
他下意識地想將鐵牌扔掉,但指尖觸及那冰涼的觸感和粗糙的紋路時,一種莫名的直覺讓他停了下來。他將鐵牌握在掌心,那沉甸甸的分量,仿佛帶着某種不祥的預兆。
就在這時,他腦海中莫名地,再次閃過了謝攬月的身影。是了,最近所有不尋常的事情,似乎都隱隱與她相關。上林苑的驚馬,御花園的琴音,還有京中那些關於她越來越神秘的傳言……
這塊莫名其妙的鐵牌,會和她有關嗎?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再也無法壓下。裴硯看着掌心那枚在燈火下泛着幽冷光澤的鐵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那個他曾斷然拒絕的女子,或許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將他卷入了一個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漩渦之中。
夜色漸深。
鎮國公府,漱玉軒內,琉璃燈依舊亮着。
謝攬月坐在窗邊,面前擺着那盆醒神蘭,手邊是那份火焰墨紋拜帖。
冷香與墨香交織,氤氳出一種詭異而緊張的氣氛。
她知道,平靜的假象已經被徹底撕破。“他們”用這種方式告訴她,她無處可逃。
那麼,接下來呢?
“他們”想要什麼?是想要她這個人?還是她身上所背負的、連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過去”?
謝攬月閉上眼,指尖無意識地在冰涼的窗櫺上劃過。
腦海中,紛亂的夢境碎片再次襲來,這一次,除了焦土與血色,似乎還多了一些模糊的、關於古老祭壇與符文低語的畫面……伴隨着那盆醒神蘭的冷香,這些畫面竟變得清晰了幾分。
她猛地睜開眼,眸中銳光乍現。
既然避無可避,那便……直面吧。
她倒要看看,這盤由他人率先落子的棋,最終會走向何種結局。
夜色濃稠如墨,玉京的萬家燈火在遠處明明滅滅,如同棋枰上閃爍不定的棋子。而執棋之手,已悄然從暗處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