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裏,柳絮紛飛,像下了一場溫柔的雪。工區小學組織春遊,要去縣城參觀新建的火車站。春杏給弟妹們準備幹糧時,手指微微發顫——這是她來到趙家後第一次回縣城。
"姐,你咋啦?"曉霞敏感地察覺到她的異樣。
"沒事。"春杏把玉米餅包好,"快收拾,別遲到了。"
通往縣城的土路上,孩子們像出籠的小鳥,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春杏卻異常沉默,眼睛一直望着窗外。越靠近縣城,她的心跳得越快。
新建的火車站氣派極了,紅磚砌成的站房上掛着巨大的時鍾。老師帶着孩子們參觀候車室,講解鐵路知識。春杏卻心不在焉,目光總往站外瞟。
"同學們,這就是售票處..."老師的話突然被打斷。
"姐!快看!"曉雷激動地扯春杏的袖子,"那個鍾會響!"
站台上的大鍾突然敲響,洪亮的鍾聲震得空氣都在顫動。春杏渾身一顫,這鍾聲...太熟悉了。記憶像被撞開的閘門,洶涌而出。
她想起更小的時候,娘帶她來火車站送人。那時車站還沒這麼大,站台上擠滿了人。娘穿着月白色的旗袍,手裏拿着月台票...
"姐?你怎麼哭了?"曉霞擔心地問。
春杏這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她慌忙擦掉眼淚:"沙子進眼睛了。"
自由活動時間,孩子們在站前廣場上玩耍。春杏借口去廁所,卻不由自主地走向車站對面的老街。
這條街她記得。青石板路,路兩旁是低矮的瓦房。有一家布莊,娘常去那裏扯布做戲服;還有一家點心鋪,爹總給她買芝麻糖...
她在一家店鋪前停下腳步。店鋪的招牌已經換了,但門楣上精致的雕花還在。這裏從前是家戲裝店,娘帶她來訂做過水袖。
"小姑娘,買點什麼?"店主探出頭來。
春杏慌亂地搖頭,轉身要走,卻撞在一個人身上。
"杏兒?你在這兒做什麼?"是李貴蘭氣喘籲籲的聲音。她不放心春杏,特意請了假跟來。
"我...我走錯了。"春杏低頭掩飾。
李貴蘭看看那家店鋪,又看看春杏蒼白的臉色,心裏明白了七八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牽起春杏的手:"走吧,該集合了。"
回工區的路上,春杏一直望着窗外發呆。那些模糊的記憶像水底的石頭,被這次縣城之行攪動起來,漸漸清晰。
她想起戲班後院的海棠樹,春天開花時,娘會在樹下教她身段;想起爹的書房,滿牆的戲本,墨香混着茶香;想起練功時的疼痛,娘一邊給她揉腿一邊哼戲文...
"到了。"李貴蘭輕聲提醒。
春杏回過神來,發現已經到了工區。夕陽西下,家家戶戶升起炊煙,空氣中飄着飯香。這個她生活了兩年的地方,突然變得陌生起來。
那天晚上,春杏發起了高燒。夢裏全是戲班的片段:鑼鼓聲、胭脂香、爹娘的身影...她不停地喊着"爹娘",聲音嘶啞。
李貴蘭整夜守在她身邊,用溼毛巾敷她的額頭,喂她喝水。天快亮時,春杏的燒退了,人也清醒了。
"娘..."她虛弱地開口。
"哎,娘在呢。"李貴蘭摸摸她的臉,"做噩夢了?"
春杏點點頭,又搖搖頭。那不是噩夢,是太過美好的回憶,美好得讓人心痛。
病好後,春杏變得沉默了許多。她還是會照顧弟妹,做家務,但眼睛裏總蒙着一層薄霧。有時做着事突然就發呆,叫好幾聲才回神。
一天放學後,她在工區的垃圾堆旁看見一個被丟棄的布娃娃。娃娃很舊了,頭發掉了一半,但身上的戲服還依稀可辨——是穆桂英的扮相。
她鬼使神差地把娃娃撿回家,偷偷藏在床底下。夜裏,她拿出娃娃,借着月光仔細端詳。娃娃的戲服做工精致,針腳細密,應該是哪個戲班丟棄的。
"你也是被丟下的嗎?"她輕聲問娃娃。
娃娃當然不會回答。但春杏覺得,這個殘缺的娃娃懂得她的心情。
四月的一天,趙大禾帶回一個消息:縣劇團要來工區慰問演出。
"真的?"曉雷興奮地跳起來,"演什麼戲?"
"聽說是《楊門女將》。"趙大禾說,"杏兒,你想去看嗎?"
春杏手裏的碗差點掉在地上。《楊門女將》...這是娘最拿手的戲。
演出那天,工區禮堂裏座無虛席。春杏坐在弟妹中間,手心全是汗。當鑼鼓聲響起,大幕拉開時,她的呼吸幾乎停止了。
台上的穆桂英英姿颯爽,唱腔嘹亮。雖然不是娘,但那身段、那唱腔,都讓春杏想起娘在台上的風采。
"姐,你掐疼我了。"曉霞小聲說。
春杏這才發現,自己緊緊攥着曉霞的手。她慌忙鬆開,抱歉地笑笑。
戲演到一半,扮穆桂英的演員一個亮相,水袖飛揚。就在那一瞬間,春杏清楚地聽見心裏"咔嚓"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碎了。
那不是娘。永遠都不是。
戲散場後,孩子們還沉浸在興奮中,嘰嘰喳喳地討論着劇情。春杏卻一言不發,默默地跟着家人往回走。
夜裏,她拿出那個撿來的布娃娃,看了很久很久。最後,她打來一盆水,把娃娃放了進去。
戲服遇水褪色,紅的黃的暈染開來。娃娃的臉漸漸模糊,最後變成一團看不清模樣的布團。
春杏把水倒掉,將溼淋淋的娃娃晾在窗台上。月光照進來,娃娃的影子投在牆上,像一個模糊的句號。
從那天起,春杏漸漸恢復了從前的樣子。她會笑了,會跟弟妹玩鬧了,眼睛裏那層薄霧也散了。
只是偶爾,在夜深人靜時,她還會想起那些模糊的記憶。但不再心痛,只是淡淡的悵惘,像看一場別人的戲。
她知道,有些路只能往前走。回頭太多,會看不清前方的風景。
窗台上的娃娃漸漸幹了,在春風中輕輕搖晃。就像那些記憶,終會在時光中風幹,變成生命裏一個輕柔的注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