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黑色的名片,在何璐嫿的床頭櫃上靜靜地躺了兩天。
這兩天裏,她照常去地裏勞作,去鎮上賣玉米,但心思卻總是飄忽不定。沈文哲那張冷峻的臉,和他那番關於“價值”和“舞台”的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她心裏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A。
晚上,父親看出了她的心事。飯桌上,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苞谷酒,悶了一口,才沙啞地開口:“在想那個城裏老板的事?”
何璐嫿點點頭,用筷子撥弄着碗裏的米飯:“爸,您說我是不是太固執了?他說的也許有道理,我這樣一根一根地賣,‘金穗六號’永遠都只是鎮上有名的小東西。”
父親又喝了一口酒,渾濁的眼睛裏透着歲月沉澱下的清明。“你媽走得早,我一個人把你拉扯大,沒讀過多少書,也不懂什麼大道理。我只知道,咱們種地的,最看重兩樣東西:一個是土地,一個是種子。土地不能虧待,種子不能糟踐。”
他放下酒杯,看着女兒:“那個老板,我不懂他。但你是懂‘金穗六號’的。它在你手裏,就像你小時候我給你做的那個風箏,線在你手裏攥着,你想讓它飛多高,往哪飛,你心裏得有數。去看看也好,看看外面的天有多大。但不管飛多高,別忘了手裏的線。”
父親的話,樸實,卻一下子點醒了何璐嫿。
是啊,她在怕什麼呢?怕被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吞噬?還是怕自己的堅持在絕對的商業利益面前不堪一擊?但如果連親眼去看一看的勇氣都沒有,那她對“金穗六號”的驕傲,未免也太過脆弱了。
她要去看一看,那個沈文哲爲她準備的“舞台”,究竟是什麼樣子。她要讓他知道,她不是一個可以被輕易說服的、沒有見識的村姑。
第三天上午,她賣完玉米,回到家,找出那張名片,用她那台屏幕已經有些裂紋的舊手機,撥通了上面的電話。
電話響了一聲就被接起,一個幹練的男聲傳來:“您好。”
“你好,我找沈文哲先生。”何璐嫿報出了自己的名字,“我是何璐嫿。”
電話那頭似乎愣了一下,隨即變得非常客氣:“何小姐您好!我是沈總的助理,他已經交代過了。請問您周六什麼時間方便?我們派車去接您。”
周六早上,天剛蒙蒙亮。一輛黑色的奔馳商務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何璐畫家的院子外,與周圍的泥土牆和柴火堆形成了強烈的視覺反差。村裏早起的人都探頭探腦,好奇地張望。
何璐嫿走了出來。她沒有刻意打扮,依舊是那身幹淨的白T恤和牛仔褲,扎着清爽的馬尾,只是換了一雙白色的帆布鞋。她背着一個雙肩包,裏面只放了幾根她精心挑選的“金穗六號”,有生的,也有煮熟後用保鮮膜仔細包好的。
這是她的底氣,也是她的武器。
司機是一個穿着西裝的年輕人,他恭敬地爲何璐嫿拉開車門。車內柔軟的真皮座椅,恒溫的空調,以及一瓶她從未見過的進口礦泉水,都在無聲地訴說着兩個世界之間的鴻溝。
汽車平穩地駛出村莊,開上高速。窗外的景色從連綿的田野,逐漸變成了高低錯落的樓房,最後,被一棟棟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所取代。
四個小時後,車子駛入了上海市中心。
即便是大學時也曾在大城市生活過,但上海的繁華依舊讓何璐嫿感到了強烈的沖擊。車水馬龍的街道,行色匆匆卻衣着光鮮的男男女女,以及那些巨大屏幕上滾動播放的、她叫不出名字的奢侈品廣告,共同構成了一個高速運轉、光芒四射的商業帝國。
汽車最終停在了一棟極具現代感的玻璃幕牆建築前。司機爲她打開門,做了個“請”的手勢:“何小姐,這裏就是‘鮮境’的旗艦店。沈總在樓上開會,他讓您先自己逛一逛,隨意看一看。”
何璐嫿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自動門滑開的瞬間,她以爲自己走進的不是一家超市,而是一個藝術館。
沒有傳統超市擁擠的貨架和嘈雜的音樂。這裏空間開闊,燈光柔和,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果木清香。地面是溫潤的淺灰色水磨石,牆壁和貨架則大量運用了原木和金屬材質,營造出一種冷靜而高級的質感。
顧客不多,但每個人都顯得從容而優雅。他們推着設計簡約的購物車,像是在欣賞展品一樣,挑選着食物。
何璐嫿的目光,很快被那些“展品”吸引了。
在冷藏區,一排排草莓被裝在精致的白色紙漿盒裏,每一顆都大小均勻,色澤鮮紅,如同紅寶石。旁邊的標籤上寫着:“丹東有機九九草莓,航空直達,全程4-8°C恒溫鎖鮮。”下方還有一個二維碼,標注着:“掃碼溯源,認識培育它的果農張伯伯。”
在水果區,一顆來自日本靜岡的網紋蜜瓜,被單獨陳列在一個帶有微弱燈光的底座上,瓜皮上完美的網格清晰可見。它的標價是四位數,旁邊立着一張卡片,詳細介紹了它的“一藤一瓜”種植法,以及從授粉到采摘的全部生長時間。
在蔬菜區,她看到了各種她叫不出名字的芽苗菜和菌菇,它們被養在小小的培養皿裏,顧客可以連着培養皿一起買回家,保證絕對新鮮。
何璐嫿的心一點點往下沉。
這裏的所有食物,都被賦予了最高的尊重。它們不再是論斤稱、堆在一起的普通農產品,而是一個個擁有自己身份、故事和價值的獨立個體。它們被精心包裝、被完美陳列、被賦予了一個能讓消費者信服的品牌故事。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背包裏的玉米。她那引以爲傲的“金穗六號”,如果放在這裏,會被如何對待?
她走到一個專門的谷物區。果然,她看到了玉米。那是來自北海道的水果玉米,用真空包裝袋一個個獨立包裝,整齊地碼放在冷櫃裏。標籤上寫着“甜度18,可生食”,價格是她玉米的二十倍。
旁邊一個小電視裏,正循環播放着北海道那片玉米地的航拍畫面,雪山、黑土地、陽光,美得像一部電影。
一種復雜的情緒涌上何璐嫿的心頭。是震撼,是不甘,還有一絲她不願承認的……羨慕。
她一直認爲沈文哲不懂她的玉米,不懂土地。但現在她發現,他或許不懂如何種植,但他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讓土地裏長出的東西,實現價值的最大化。他用一種極致的商業美學,爲這些農產品構建了一個全新的、令人向往的敘事體系。
她曾經鄙視的“包裝”和“故事”,在這裏,卻成了賦予食物尊嚴和價值的翅C。
就在她怔怔出神時,一個低沉而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感覺怎麼樣?”
何璐嫿猛地回頭,沈文哲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她身後。他換下了一身正裝,穿着一件質感很好的深灰色羊絨衫和休閒褲,少了幾分商場的銳利,多了幾分居家的從容。
他沒有看她,目光也落在那幾根北海道玉米上。
“你的玉米,甜度和糯性都超過它。但它能賣到這個價格,而你的只能在鎮上賣十塊錢四根。”他緩緩開口,語氣平靜,卻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何璐嫿此刻混亂的內心。
“現在,你還覺得,我只是想把你的‘孩子’,變成一個沒有姓名的產品嗎?”他側過頭,目光深邃地看着她,“或者,你有沒有想過,這裏,才是能讓它被全世界看到、被真正懂得它價值的人所珍視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