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的清晨，三輛黑色的奧迪Q7，像三只沉默的甲殼蟲，緩緩駛入了何家村坑窪不平的泥土路。它們鋥亮的車身倒映着低矮的農舍和零散的雞鴨，與這個沉浸在晨霧與炊煙中的村莊格格不入。
村口曬太陽的老人們停下了閒聊，地裏幹活的村民直起了腰，孩子們則跟在車隊後面，好奇地追逐打鬧。整個村子，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闖入者驚動了。
何璐嫿和父親站在自家的院門口。她依舊是一身樸素的裝束，而父親則穿着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勞動布衫，手裏夾着一根自己卷的旱煙，沉默地看着遠方。
車門打開，先下來的是沈文哲的助理。他身後，跟着一個由五人組成的團隊。爲首的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性，短發，穿着一身剪裁得體的戶外運動品牌套裝，眼神銳利，步伐矯健。她叫陳菲，是這個項目的項目經理。
緊隨其後的是一位戴着眼鏡的年輕男人，他背着一個裝滿各種儀器的雙肩包，看起來更像個地質勘探員。他是農業學博士張立，團隊的技術顧問。其餘幾人，分別是負責品牌、財務和法務的專員。
他們每個人都衣着光鮮，裝備精良，但當他們的名牌登山鞋踩在混着雞糞的泥土上時，臉上還是不自覺地流露出了一絲微妙的不適。
“何小姐，你好。”陳菲主動伸出手，她的握手簡短而有力，“我是陳菲，從今天起，我們就是一個團隊了。”
“歡迎你們。”何璐嫿回握了一下，然後側身介紹，“這是我父親。”
陳菲禮貌地點了點頭，但目光很快就越過何璐嫿的父親，開始審視周圍的環境，她的眼神裏帶着一種職業性的評估：“我們需要一個臨時的辦公地點，最好網絡信號穩定，能放下至少六張辦公桌。另外，我們團隊的住宿……”
“辦公室可以用村委會空着的兩間屋子，我已經打過招呼了。網絡的話，村裏只有慢速寬帶，信號時好時壞。”何璐嫿平靜地回答，“住宿的話，村裏沒有旅館，我已經拜托幾家鄰居，收拾出了幾間幹淨的空房。”
陳菲的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顯然，這裏的條件比她預想的還要差。
沒有給她太多抱怨的時間，農業博士張立已經迫不及待地打開了他的儀器包。“何小姐，我們能先去看看你的玉米地嗎？我需要采集土壤樣本，進行成分分析。另外，我想了解一下這裏過去五年的降雨量、平均日照時長和氣溫變化數據。”
“我沒有那些數據。”何璐嫿搖了搖頭，“但我知道哪塊地向陽，哪塊地存水。我父親能通過泥土的顏色和溼度，判斷它缺什麼。”
一直沉默的何父吐出一口煙圈，用濃重的鄉音緩緩說道：“地跟人一樣，有自己的脾氣。你對它好，它就給你好臉色。光看紙上的數，沒用。”
張立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眼神裏流露出一絲學究式的固執：“大伯，經驗很重要，但數據是科學。只有將土壤的酸鹼度、有機質含量、氮磷鉀比例全部量化，我們才能制定出最高效的施肥方案，將產能提升到最大。”
一場關於經驗與科學的無聲對峙，在院子裏悄然展開。
何璐嫿帶着他們來到了那片承載着她夢想的玉米地。金色的玉米在陽光下茁壯成長，葉片上還掛着清晨的露珠。
品牌專員立刻興奮起來，拿出相機“咔嚓咔嚓”地拍個不停：“太棒了！這個光線，這個質感！何小姐，你能不能做出一個撫摸玉米葉的動作？自然一點，帶着對土地的熱愛……”
他的指揮讓何璐嫿感到一陣尷尬和不自然。在她看來，她和土地的關系，是一種日常的、融爲一體的相處，而不是一個需要擺拍的姿勢。
與此同時，張立已經開始用各種工具采集土壤樣本，而陳菲則拿着平板電腦，在田埂上來回踱步，進行着某種測算。
“這片地的總面積是3.7畝，按照你的種植密度，畝產大概在三百公斤左右。”陳菲很快得出了結論，語氣裏帶着不容置疑的專業，“太低了。我們的初步目標，是在半年內，通過土地流轉，將種植面積擴大到一百畝，並應用我們的標準化種植方案，將畝產提升到五百公斤以上。”
“不行。”何璐嫿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金穗六號’對土壤的要求非常苛刻，這片地是我花了三年時間才‘養’出來的。盲目擴大面積，只會導致品質下降。而且，我絕不使用化學肥料和農藥來強行提高產量。”
“何小姐，我們籤的是商業合同，不是田園詩。”陳菲的語氣變得強硬起來，“合同裏明確規定了我們要達到的產能目標。盛華集團投入的是真金白銀，我們需要的是可預期的、穩定的回報。你的‘匠心’我們尊重，但不能用它來對抗商業規律。效率，是一切的前提。”
“如果爲了效率，就要毀掉‘金穗六號’的靈魂，那我寧可不要這種合作。”何璐嫿的臉色也冷了下來，“陳經理，你是在管理一個項目，而我是在守護一片土地。我們的出發點，根本就不一樣。”
空氣瞬間變得緊張起來。這不僅是兩個人的分歧，更是兩種價值觀的劇烈碰撞。一個代表着高速運轉的商業機器，追求的是數據、效率和利潤最大化；另一個則植根於土地，信奉的是自然、耐心和品質的唯一性。
當晚，何璐嫿的父親準備了一桌豐盛的農家菜招待他們。剛從地裏摘的蔬菜，自家養的雞，還有何璐嫿親手煮的玉米。
然而，這頓飯吃得異常尷尬。
團隊裏那位年輕的財務專員，夾起一塊雞肉，猶豫了半天，還是小聲問了一句：“這……沒打過激素吧？”
一句話，讓何父舉着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飯桌上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我們家的雞，吃的都是谷子和蟲子，滿山跑，比城裏有些人金貴。”何璐嫿放下碗筷，聲音冰冷地回應。
那天晚上，團隊成員各自回到村民家安排的住處。他們中的一些人，抱怨着木板床太硬，抱怨着沒有獨立的衛生間，抱怨着夜晚的蟲鳴太吵。這些在何璐嫿看來最平常不過的鄉村生活元素，在他們眼中，都成了難以忍受的“艱苦條件”。
第二天，沖突再次升級。
陳菲繞過了何璐嫿，直接找到了村長，開始商談土地流轉承包的事宜。她開出的價格很有誘惑力，並且承諾可以爲村民提供工作崗位。這讓村裏不少人動了心。
何璐嫿得知後，直接找到了正在和村長談話的陳菲。
“陳經理，根據合同，技術方案由我主導。在我拿出可行的、能保證品質的擴種方案之前，我不同意進行任何大規模的土地流轉。”
“我是在爲項目進度負責，何小姐。”陳菲針鋒相對，“你在上海的談判桌上表現出的魄力，我希望也能在土地上看到。我們是一個團隊，我希望你不要成爲這個團隊前進的阻力。”
“我不是阻力，我是刹車。”何璐嫿毫不退讓，“在一輛沖向懸崖的快車上，刹車比油門更重要！”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時，沈文哲的視頻電話打了進來，是陳菲打過去的。
屏幕上，沈文哲依舊坐在他那間可以俯瞰整個上海的辦公室裏，背景是璀璨的夜景。他聽完了陳菲簡短的、帶着抱怨的匯報，然後將目光投向了屏幕另一端，那個站在昏暗的村委會辦公室裏，滿臉倔強的女孩。
他的表情很平靜，看不出喜怒。
“何璐嫿，”他緩緩開口，聲音通過電流傳來，帶着一絲失真和距離感，“我把盛華最優秀的團隊派給了你。合作，意味着妥協和解決問題，而不是對抗。”
他停頓了一下，語氣加重了幾分：“你在合同上籤了字，就意味着你不再只是一個農夫，你是一個項目的合夥人，一個管理者。現在，你的團隊遇到了問題，他們解決不了。那麼，你來告訴我，你的解決方案是什麼？”
他沒有偏袒任何一方，而是將這個巨大的、棘手的問題，直接拋回給了何璐嫿。
窗外，夜色漸深，遠處的田野裏傳來陣陣蛙鳴。何璐嫿看着屏幕裏那個身處另一個光鮮世界的男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她意識到，這場戰鬥，沒有援軍。她必須獨自一人，在這片她深愛的土地上，找到一條既能安撫這群“闖入者”，又能守住自己底線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