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會議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在某種無形的膠質裏,粘稠而沉重。
顧慎的聲音,通過麥克風的放大,清晰地流淌在每個人的耳廓,溫和得像春日溪水,卻帶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穿透力。
“各位同仁,我們必須明確一點,今天的心理測評,以及後續所有的溝通,都將嚴格遵守保密原則。這裏沒有審判,只有傾聽與理解。”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像一台精密的雷達,不動聲色地捕捉着每一絲微表情的變化。
當他的視線掠過財務部主管趙明遠時,他甚至沒有絲毫停頓,但眼角的餘光卻像一枚精準的探針,刺入對方竭力維持的平靜表象之下。
PPT翻到了新的一頁,標題是“職場壓力源分析”。
顧慎輕點鼠標,一段視頻開始播放。
“接下來,讓我們看一個案例,關於財務人員常見的心理負擔。”
畫面中,一個中年男人坐在昏暗的客廳裏,眼神空洞,雙手深深插入發間。
畫外音低沉地敘述着他如何爲了滿足虛榮心,利用職務之便,一筆筆地挪用、隱瞞賬目,最終導致家庭破裂,妻離子散。
鏡頭特寫給到男人因絕望而扭曲的面孔,那是一種被秘密活活吞噬後的崩潰。
視頻的聲音並不大,但在死寂的會議室裏,卻如同驚雷。
坐在後排的趙明遠,只覺得那畫面中的男人與鏡子裏的自己寸寸重疊。
他下意識地鬆了鬆領帶,卻感覺脖頸被勒得更緊,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灼熱的倒刺。
冰冷的汗珠從他的額角滲出,順着鬢角滑落,手心早已一片溼滑。
他的呼吸頻率,從平穩到急促,再到幾乎無法控制的紊亂,每一個細微的變化,都被那個站在台上的“沈言”,用那雙看似溫和無害的眼睛,精準地記錄在案。
會議結束的遣散人流中,一道身影遲疑地、幾乎是貼着牆邊,靠近了正收拾電腦的顧慎。
是李婉,財務部的一名普通職員。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沈老師,我有事想跟您說。”
顧慎轉過身,示意她到旁邊的茶水間。
“趙主管......他最近很不對勁。”李婉攥緊了手裏的文件夾,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幾乎天天加班到深夜,而且,辦公室那個存放重要票據的保險櫃,上周他突然換了新的密碼,誰都不知道。”她的聲音更低了,“我這裏......有一份名單。”
她從文件夾裏抽出一張紙,遞了過去。
上面是五個名字,都是近半年來被趙明遠以各種理由克扣、挪用項目獎金的員工。
李婉沒有說出口的是,三個月前,就在公司那場慶功宴上,趙明遠借着酒勁暗示她去酒店“聊聊後續項目”,被她當場拒絕。
第二天,她就被以“能力不足”爲由,調離了她跟了半年的核心項目組。
她恨,但更怕。
趙明遠在財務部盤踞多年,根深蒂固,她怕自己這點微弱的反抗,會被輕易碾碎,甚至遭到更瘋狂的反撲。
顧慎接過名單,目光在上面停留了數秒,然後抬頭看着她,眼神平靜而堅定:“你的顧慮,我明白。我會讓你的安全有保障。”
這句承諾像一劑強心針,讓李婉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
她點了點頭,匆匆離去,像一只終於卸下重負又驚魂未定的小獸。
回到臨時辦公室,顧慎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輕輕敲擊。
他閉上眼,腦海中,無數數據流與邏輯鏈條飛速運轉,系統冰冷的推演結論清晰浮現:
【方案一:直接向監事會實名或匿名舉報趙明遠貪腐。成功率:31.2%。風險:趙明遠爲求自保,極有可能在第一時間咬出與他有資金往來的集團副總林曜,導致調查範圍擴大,打草驚蛇,影響後續計劃。】
【方案二:制造內部審計壓力,同步進行匿名舉報,迫使趙明遠心理防線崩潰,主動尋求“破財消災”的私下解決方案。成功率:63.8%。風險:需精準控制壓力閾值,避免其直接自首或鋌而走險。】
顧慎睜開眼,選擇早已明確。
他撥通一個加密號碼,對另一頭的李婉發出指令,讓她將一份經過處理、指向不明卻又足夠引人遐思的“可疑資金流水”記錄,通過內部匿名渠道,上傳至集團監事會的專用信箱。
同時,他在下一次心理輔導課的計劃表上,寫下了新的主題:“當秘密開始吞噬你”。
雙線並行,一張無形的大網,開始悄然收緊。
三天後,一則重磅消息在蘇氏集團內部炸開。
集團董事會突然宣布,爲加強內控管理,將提前啓動本年度的合規審計,並破例聘請了以嚴苛著稱的四大會計師事務所之一“德普”進行獨立審計。
消息傳到財務部,趙明遠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座位上,半天沒能動彈。
他手忙腳亂地打開電腦,瘋狂翻查自己的郵件,心髒狂跳。
一封來自未知發件人的郵件赫然躺在垃圾箱裏,標題只有兩個字:“警告”。
郵件內容更簡單,只有一個IP地址和登錄時間——那是他用於操作海外賬戶的服務器地址,登錄時間就在昨天深夜。
他不知道,這封郵件和所謂的“異常登錄”,不過是顧慎花費五萬塊,雇傭一名網絡高手僞造的痕跡。
它的作用並非提供證據,而是配合審計消息,形成一記精準的心理重錘,讓他堅信自己早已暴露在獵人的瞄準鏡之下。
恐懼,開始像藤蔓一樣,纏繞住他的心髒,越收越緊。
第二次心理輔導課如期而至。
這一次,氛圍比上次更加壓抑。
顧慎讓每個人拿出一張白紙,寫下“自己最害怕被公開的秘密”,並保證寫完後會當衆銷毀,絕不窺探。
輪到趙明遠時,他握着筆的手抖得厲害,筆尖在紙上劃出雜亂的印記。
最終,在冷汗浸溼後背之前,他艱難地寫下四個字:“工作失誤”。
然而,站在他身側“無意”經過的顧慎,口袋裏的微型設備已經通過【情緒波動識別】模塊給出了反饋:目標心跳瞬間從85次/分鍾飆升至132次/分鍾,皮質醇濃度急劇上升,綜合判斷,其書寫內容與內心真實秘密關聯度低於9%,說謊概率高達91.7%。
課程結束前,顧慎仿佛閒聊般地提了一句:“說起來,最近法律界有個新趨勢。我一個做律師的朋友說,對於一些經濟案件,司法實踐越來越傾向於給主動退贓、挽回損失的當事人一個寬大處理的機會。畢竟,錢能回來,比把人關進去,對各方都更有利。”
這句話,像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趙明遠緊繃的神經。
他看到了唯一的“生路”,一條由對方精心鋪設的、通往陷阱的生路。
深夜,集團大樓只剩下零星的燈火。
趙明遠的辦公室裏,台燈的光暈下,他正將一疊疊見不得光的票據送入碎紙機,刺耳的粉碎聲在寂靜的樓層裏回蕩。
突然,桌上的手機發出一聲突兀的震動。
他拿起手機,是一條未署名的陌生短信,內容短得令人窒息:“兩百萬,換沉默。賬戶:62281314......,老刀錢莊通道。”
“嗡”的一聲,趙明遠大腦一片空白,手機從無力的指間滑落,砸在桌面上。
他癱倒在座椅中,渾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幹,冷汗如同溪流,從額頭、後背、掌心瘋狂涌出。
老刀錢莊......那是他用了數年,自以爲天衣無縫的地下洗錢渠道。
對方不僅知道他貪了錢,還知道他貪了多少,甚至連他最隱秘的資金通道都一清二楚。
他不知道發信人是誰。
是那個叫“沈言”的心理醫生?
是監事會?
還是那個給他發警告郵件的神秘人?
他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已經站在懸崖邊上,再退一步,便是萬劫不復。
審計的利劍懸在頭頂,舉報的暗箭蓄勢待發,這條短信,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哪怕這根稻草本身就淬滿了劇毒。
次日清晨,一筆數額爲兩百萬的資金,經過層層復雜的離岸賬戶流轉,最終悄無聲息地匯入了那個名爲“老刀錢莊”的指定賬戶。
幾乎是同一時間,遠在城市另一端的顧慎,手機屏幕亮起,收到了一條同樣簡潔的加密信息。
他看着那串數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獵物已經入籠,他的第一桶金,到賬了。
這筆錢,不僅僅是金錢,更是一把鑰匙,一把能開啓更深、更黑暗舞台大門的鑰匙。
那個隱藏在蘇氏集團平靜水面下的巨大漩渦,現在,他終於有了攪動它的第一份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