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舟那通電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巨石,表面上只激起短暫的、激烈的漣漪,隨即被黑暗的潭水吞沒,但水下早已被攪得天翻地覆。蘇晚意蜷縮在黑暗的房間裏,渾身冰冷,胃部的絞痛一陣緊過一陣,耳畔似乎還在回響着那句冰冷的“好自爲之”。
恐懼像無數細密的冰針,扎進她的每一個毛孔。他知道了她的手機號,甚至可能知道更多。他不再是那個只存在於屏幕另一端、可以隨時切斷聯系的虛擬幻影。他已經將觸角,伸進了她現實生活的縫隙裏。這種認知帶來的威脅感,遠比之前任何一次網絡上的冷落或刪除都更具體、更恐怖。
那一夜,她睜着眼睛直到天亮。窗外偶爾有車輛駛過的聲音,遠處傳來模糊的、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聲響,家裏是死一般的寂靜。她像一只受驚過度的小獸,僵直地躺着,任何一點細微的動靜都會讓她心髒驟停。
天亮後,母親照例在廚房弄出叮叮當當的聲響,伴隨着壓抑的抱怨。父親起床,沉默地洗漱。蘇晚意等到外面暫時安靜,才像幽靈一樣溜出房間,快速洗漱,然後躲回自己的角落。她沒有胃口吃任何東西,只喝了幾口涼水,壓下喉嚨裏翻涌的惡心感。
她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麼。不能這樣坐以待斃,任由恐懼吞噬。她再次拿起手機,這次不是查看信息,而是打開了通訊錄,手指懸在那個陌生的本地號碼上方。拉黑?沒有用。他能弄到一個號碼,就能弄到第二個。報警?以什麼理由?一個前網友(甚至算不上前男友)打了電話,說了幾句含義模糊的話?這聽起來只會讓她像個妄想症患者。
她感到一陣深切的無力。在現實面前,她的反抗和警告,脆弱得不堪一擊。
接下來的幾天,她一直處於一種高度警覺和持續的低燒狀態。她不敢出門,總覺得暗處有眼睛在盯着她。在家裏,她也盡量避開窗戶,拉上窗簾,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個無形的威脅。手機被她調成了靜音,放在抽屜最深處,只有必要的時候才拿出來看一眼班級群的通知,然後立刻放回去。
她像一只被迫害妄想症患者,但又清楚地知道,那並非妄想。
寒假最後三天,母親終於對她持續的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和日漸驚人的消瘦感到了一絲不安(或許更多的是怕她真的出事,會帶來更多麻煩),語氣罕見地緩和了一些,甚至試圖給她燉一點湯。但蘇晚意只是搖頭,連看都沒看那碗漂浮着油花的液體。
她只想時間快點過去,快點開學,快點回到學校那個相對封閉、可以讓她暫時躲藏的環境裏。至少在那裏,有宿舍樓的門禁,有相對固定的人群,有某種程度的秩序和安全。
然而,就在她度日如年地熬到寒假最後一天的傍晚,事情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轉折。
她正在房間角落的地板上,靠着床沿,目光空洞地看着牆壁。手機在抽屜裏短暫地震動了一下,是微信消息,來自那個沉寂已久的期末小組群。
發消息的是林薇。
林中鹿:“@所有人,開學快樂。順便分享一個信息,我實習的導師工作室(一家做行業諮詢的小型機構)最近在招數據分析實習生助理,要求大二以上,有扎實的數據處理能力和建模基礎,每周能保證至少兩個半天的坐班時間,有少量補貼。主要支持一些基礎的數據清洗和簡單模型維護工作。我覺得我們組之前做課題積累的經驗挺對口的,尤其是@蘇晚意 的敏感性分析模型思路。有興趣的同學可以私聊我拿具體要求和申請方式,我幫忙內推試試看。截止日期是開學第一周周五。”
消息很簡短,務實,沒有任何多餘的寒暄或感情色彩,就是純粹的信息分享。
蘇晚意盯着那條消息,尤其是最後那句“尤其是@蘇晚意 的敏感性分析模型思路”,看了很久。
內推。實習。數據分析助理。補貼。
這幾個詞,像幾顆火星,落在了她內心那片被恐懼和絕望冰封的荒原上。
實習,意味着可以名正言順地離開學校,離開那個可能被陸沉舟窺探的固定環境,去一個全新的、與過往毫無關聯的地方。補貼,意味着她可以開始積攢一點點屬於自己的、微薄但真實的經濟基礎,爲將來徹底的脫離家庭做準備。數據分析……那是她目前唯一還能做得不錯,甚至能獲得一點點微弱認可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這是林薇分享的。林薇,那個在小組合作中給予她切實尊重和信任的女生,那個看起來靠譜、務實、邊界感清晰的女生。她的推薦,比任何天花亂墜的招聘廣告都更值得信賴。
一個機會。
一個可以讓她同時逃離(暫時的物理逃離和潛在的職業路徑開啓)和建立(一點點經濟獨立和技能認可)的機會。
盡管它微小,不穩定,前途未卜。
但它是光。是真切存在、可以伸手去觸碰的光,而不是陸沉舟那種帶着毒刺的、僞善的“微弱光線”。
蘇晚意的心跳,因爲一種截然不同的情緒——一種混合着渴望、緊張和孤注一擲的決絕——而加速起來。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
她點開林薇的私聊窗口,打字,手指因爲激動而有些發抖,但速度很快:“林薇,你好。我對那個實習機會很感興趣。可以麻煩你把具體要求和申請方式發給我嗎?謝謝。”
發送。
幾乎是秒回。
林中鹿:“好的,稍等。”
很快,一份簡潔的PDF文檔發了過來,裏面有工作室簡介、職位描述、能力要求、工作時間和補貼標準,以及申請需要提交的材料清單(簡歷、成績單、一個簡短的數據分析案例或思路說明)。
林中鹿:“申請材料直接發到這個郵箱。簡歷和案例可以側重突出你量化分析的能力,就像我們課題裏你做的那部分。如果有需要修改或建議的地方,可以問我。”
依舊是那種清晰、直接、提供具體幫助但不過分熱情的風格。
蘇晚意:“好的,非常謝謝你。”
林中鹿:“不客氣。加油。”
對話結束。
蘇晚意握着手機,掌心微微出汗。胸腔裏那潭死水,仿佛被投入了一塊燒紅的炭,雖然滋滋作響,蒸騰起灼人的水汽,卻也帶來了……熱量。
她立刻行動起來。翻出自己那份期末課題的報告,將其中關於敏感性模型的部分仔細提取、精簡、潤色,整理成一個獨立的案例分析文檔。然後,她開始對着電腦,艱難地撰寫人生中第一份簡歷。她沒有華麗的社團經歷,沒有耀眼的獎項,只有一份還不錯的成績單,和那個被她反復打磨、此刻看來幾乎是救命稻草的課題數據分析部分。
她寫得很慢,很吃力,每一個字都反復斟酌,試圖在貧瘠的經歷中挖掘出一點點閃光。寫到“自我評價”時,她停頓了很久,最終只寫了幹巴巴的兩句:“具備較強的邏輯思維能力和數據敏感性,做事認真細致,有耐心。” 沒有誇大,也沒有貶低,只是陳述。
做完這些,已經是深夜。家裏一片寂靜。她檢查了好幾遍文檔,確認沒有錯別字,格式整潔,然後,深吸一口氣,將簡歷、成績單截圖、案例分析文檔一起打包,發送到了林薇提供的那個郵箱。
點擊“發送”的瞬間,她感到一陣虛脫般的疲憊,但與此同時,胸腔裏那點火光,似乎又明亮了一點點。
她關掉電腦,躺回床上。這一次,她沒有睜眼到天明。極度的精神消耗和那一點點渺茫的希望,竟讓她在凌晨時分,沉入了一段短暫但無夢的睡眠。
開學第一天,混亂而忙碌。搬回寢室,領取新書,見新學期的任課老師。蘇晚意混在人群中,依舊沉默寡言,但眼神裏不再完全是之前的空洞,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的期待。
她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四周,並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屬於陸沉舟的身影。這讓她稍微鬆了口氣,但警惕並未放鬆。
開學第二天下午,她正在寢室整理書本,手機震動了一下。是郵件提醒。
她心跳漏了一拍,立刻點開。
發件人是林薇導師工作室的公共郵箱。標題是:“數據分析實習生助理崗位申請反饋”。
她屏住呼吸,點開郵件。
內容很簡短:
“蘇晚意同學,你好。
你的申請材料已收悉。你提供的案例分析展示了不錯的量化思維基礎。
請於本周四(X月X日)下午兩點,攜帶個人簡歷及成績單原件,至以下地址參加面試。
地址:[S市某創意園區詳細地址]
聯系人:趙老師
請提前十分鍾到達。
祝好。”
沒有過多的褒獎,也沒有任何承諾,只是一個冰冷的面試通知。
但足夠了。
蘇晚意看着那行地址和時間,反復確認了三遍。然後,她將手機緊緊按在胸口,閉上眼睛,感受着那裏傳來的、真實而急促的心跳。
一個機會。一個通向未知,但至少是向前的機會。
她不知道面試會怎樣,不知道會不會被錄用,不知道這份實習能帶來什麼。
但她知道,從收到這封郵件的那一刻起,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只是被動地承受痛苦、恐懼和絕望。
她必須抓住這根垂下來的、細細的繩索。哪怕它可能斷裂,哪怕攀爬的過程會磨破手掌。
因爲,這是她自己伸出手,在冰冷的絕壁上,觸碰到第一塊可能借力的凸起。
冰隙之下,並非只有暗流和寒毒。
偶爾,也會有極其微弱的、來自真實世界的星光,僥幸漏入。
而此刻,這縷星光,正映亮她眼中,那一點久違的、屬於“生”的、微弱的灼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