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是虛無，而是粘稠的、有重量的液體，包裹着林夜下沉。
意識斷斷續續，像接觸不良的燈泡，偶爾閃亮一瞬，映出破碎的畫面：金色幾何結構在空中消散的軌跡、影傀斷臂處平滑如鏡的截面、井口那只半睜半閉的眼睛、還有那雙俯視他的灰色眼眸……
灰色眼眸。
沈劍心。
然後感知開始回歸。首先是聽覺——有節奏的“滴滴”聲，平穩、機械，來自醫療監控設備。其次是嗅覺——消毒水的刺鼻氣味，混合着某種能量淨化劑特有的清冽味道。最後是觸覺——身下是柔軟的床墊，身上蓋着輕薄的毯子，左眼被某種冰涼的眼罩覆蓋，手腕和腳踝處有輕微的被束縛感。
不是醫院。至少不是普通醫院。
林夜嚐試睜開眼睛，右眼勉強睜開一條縫，但視野模糊，只能辨認出天花板是柔和的米白色，上面沒有燈，光源來自牆壁本身——整面牆都在散發着均勻的、不刺眼的白光。
他想動，但身體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每一塊肌肉都在發出酸痛的抗議。左眼傳來鈍痛，不是之前的灼熱或刺痛，而是使用過度後的虛脫感，像跑完馬拉鬆的第二天。
“他醒了。”一個年輕的女聲說，冷靜、清晰，帶着專業性的距離感。
腳步聲靠近。林夜轉動僵硬的脖頸，看到兩個身影走到床邊。
左邊是沈劍心，依舊穿着深灰色西裝，但外套脫了搭在手臂上，白襯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他的表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嚴肅，灰色眼眸裏沒有任何情緒，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冰水。
右邊是一個年輕女孩，看起來二十出頭，齊肩短發，戴着無框眼鏡，穿着白色研究服，手裏拿着一個平板電腦。她的長相清秀，但氣質冷峻，鏡片後的眼睛正專注地看着平板上的數據。
“生命體征穩定，靈能活性降至安全閾值以下，但核心能量密度異常……是覺醒前的十二倍。”女孩快速匯報，“左眼結構出現‘結晶化’前兆，晶化程度百分之三點七，擴散速度每小時零點零二個百分點。建議立即進行抑制治療。”
“批準。”沈劍心說，目光落在林夜臉上，“能說話嗎？”
林夜張了張嘴，喉嚨幹澀得像砂紙摩擦：“水……”
女孩從旁邊櫃子上拿起一個帶吸管的水杯，遞到林夜嘴邊。水溫適中，帶着淡淡的甜味和能量波動——不是普通的水，是特制的營養液。
喝了幾口，林夜感覺好了一些：“這是哪裏？”
“守夜人華東區第七號安全醫療站。”沈劍心回答，“你在舊實驗樓地下昏迷後，我的小隊將你轉移至此。你已經睡了十一個小時。”
十一個小時。林夜心中一緊：“那些學生呢？井口呢？”
“六個祭品全部救出，記憶清除和基礎治療已完成，天亮前會以‘集體食物中毒’的名義送回各自宿舍，不會有後遺症。”沈劍心的語氣平穩得像在念報告，“井口暫時穩定。你暴走時釋放的能量幹擾了教團的儀式進程，也觸發了守夜人的緊急響應協議。我們趕到時，教團主力已經撤離，只留下少量痕跡和……”
他頓了頓：“一個被‘抹除’了整條右臂的傷員。影傀。他失血過多，在我們抵達前就自我了斷了，沒留下活口。”
林夜想起影傀斷臂的畫面。那種存在層面的抹除……是他做的？
“老陳呢？”他問。
“陳墨在你昏迷後三分鍾現身，協助我們穩定了井口的能量泄漏，然後離開了。”沈劍心說，“他留下了這個。”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折疊的紙條，放在林夜枕邊。林夜用還能動的右手展開，上面是老陳熟悉的字跡：
“暴走是成長的陣痛，但別習慣它。你的眼睛現在很‘餓’，小心喂養它。當你能控制飢餓時，來找我。記住，三層視覺不是終點，是開始。——陳”
紙條右下角有一個簡筆畫的眼睛圖案，瞳孔裏倒映着三枚重疊的葉片。
“他到底是什麼人？”林夜問。
“曾經是我們最優秀的靈能理論研究員，代號‘觀星者’。”沈劍心說，“二十年前因違規實驗被逐出組織。但他掌握的知識和技術，至今仍在某些領域領先我們。他選擇幫你，有他自己的目的。別完全相信他，但也別完全不信——這是我對你和他關系的建議。”
女孩在旁邊輕咳了一聲：“指揮官，檢測顯示他的左眼晶化速度在加快。需要立刻處理。”
沈劍心點點頭，轉向林夜：“蘇曉是我們最好的醫療和靈能技師。她會給你注射抑制劑，阻止左眼的結晶化進程。這個過程會有些不適，但必要。”
“結晶化……是什麼？”林夜問。
“視覺系異能者的常見職業病。”蘇曉開口解釋，語氣依然冷靜，“當靈能視覺過度使用或發生異常進化時，眼球組織會發生能量層面的‘固化’，逐漸轉化爲靈能晶體。初期症狀是視力模糊、畏光、疼痛，後期會導致永久性失明，甚至大腦被晶化能量侵蝕。”
她拿起一個注射器，針筒裏是淡藍色的液體：“抑制劑能暫時穩定你的眼組織，但治標不治本。要根治，需要系統性的訓練，學會控制能量輸出，而不是被它控制。”
林夜看着那管液體，沉默了幾秒，然後點頭。
蘇曉動作嫺熟地在他的左臂靜脈注射。液體進入血管的瞬間，一股冰涼的刺痛感迅速蔓延，然後左眼的鈍痛開始減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麻木感，像是被局部麻醉了。
“藥效持續四十八小時。”蘇曉收起注射器，“期間不要嚐試使用能力，否則會加速晶化。四十八小時後，我們需要重新評估。”
她看了看沈劍心，得到默許後，轉身離開了房間。
房間裏只剩下林夜和沈劍心。
沉默持續了大約一分鍾。沈劍心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雙手交疊放在膝上，看着林夜。
“現在，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他說，“從你決定提前進入舊實驗樓開始，到我們趕到爲止，所有細節。”
林夜沒有隱瞞。他從影傀的虛假視頻威脅說起，到自己的提前潛入，通風管道的黏液痕跡，地下空間的發現，六個繭的慘狀，與影傀和守衛的短暫交手，老祭司的出現和對話，最後是自己左眼的暴走和力量的失控。
他說得很慢，有些細節因爲當時的混亂而模糊，但整體脈絡清晰。沈劍心全程沒有打斷，只是安靜地聽着，灰色眼眸偶爾會微微眯起，像是在分析信息。
當林夜說到老祭司手中那枚乳白色晶體時，沈劍心的手指輕輕敲了一下膝蓋。
“那枚晶體是三個月前從總部三級倉庫失竊的‘靈鑰-7型’，專用於開啓和穩定高濃度靈能節點。”他說，“盜竊案當時被定性爲內部失誤，但現在看來……是計劃的一部分。”
“老祭司說，月圓之夜需要兩把‘鑰匙’。”林夜回憶道，“一枚是那個晶體，另一枚……是我？”
“不完全是。”沈劍心搖頭，“他說的鑰匙，可能指你的‘詭瞳’能力，也可能指你身上某種我們尚未發現的特性。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教團對你的重視程度，超過了我們最初的預估。”
他站起身，走到牆邊。牆壁表面泛起漣漪，像水波般蕩漾開，顯現出一個透明的顯示窗口。窗口裏是一段監控錄像——舊實驗樓地下空間的俯瞰視角，時間戳是昨晚十一點三十七分。
畫面中，林夜正閉着眼睛，左眼噴涌出金色的能量流，在空中形成那個不斷變化的幾何結構。影傀的斷臂過程被慢放，可以清晰看到他的手臂從指尖開始“消失”，不是燃燒或切割，而是像被橡皮擦抹除一樣，沒有任何物理過程。
“這種能量表現形式，在我們的數據庫中沒有完全匹配的記錄。”沈劍心說，“最接近的是七年前在北美出現過的一次‘空間畸變’事件，肇事者是一個失控的時空系異能者，他抹除了半個街區的存在，自己也因此精神崩潰。但你的情況不同——你的意識在過程中保持了一定程度的清醒，而且能量性質更……有序。”
他關閉窗口，牆壁恢復原狀。
“老陳說得對，你的成長速度異常。”沈劍心走回床邊，“但異常也意味着危險。對你自己的危險，對周圍人的危險，對整個體系的危險。”
“所以你們要控制我。”林夜說，聲音裏沒有憤怒，只有疲憊的陳述。
“是保護。”沈劍心糾正，“也是研究。我們需要理解你的能力，才能幫助你掌控它，而不是被它吞噬。這個過程需要你的配合。”
他看着林夜：“現在，我給你最後的選擇——不是之前那種敷衍的選擇，是真正的、決定你未來道路的選擇。”
沈劍心從西裝內袋裏掏出兩份文件，放在林夜手邊。
第一份是《靈能者自願監管協議》，厚達二十多頁，條款密密麻麻。核心內容簡單概括：籤字者自願接受守夜人的全面監控、定期評估、必要時可被限制人身自由，以換取組織的保護和資源支持。權利和義務嚴重不對等，更像一份賣身契。
第二份只有三頁紙，標題是《特殊人才培養計劃（預備役）》。內容更簡潔：籤字者將以“見習守夜人”身份加入組織，接受爲期六個月的培訓和評估。期間享有正式成員的部分權利，也必須承擔相應義務。六個月後，根據表現決定是否轉正，或轉爲其他安置方案。
“協議是給那些不願或不能戰鬥，但需要保護的靈能者準備的。”沈劍心解釋，“計劃是給有潛力、願意爲組織效力的人準備的。你父親當年籤的是後者。”
林夜看着那兩份文件，又抬頭看沈劍心：“如果我都不要呢？”
“那我們只能將你暫時收容在‘觀察區’，直到你的能力穩定下來，或者……發生不可控的變化。”沈劍心的語氣沒有威脅，只是陳述事實，“這不是懲罰，是標準程序。失控的A級靈能者，本身就是重大安全隱患。”
“A級？”
“你的最新評估結果。”沈劍心說，“潛力A+，當前穩定性D-，危險系數A。綜合評價：需要立即幹預的高危個體。”
林夜沉默了。他想起左眼暴走時的感覺——那種無所不能的幻覺，那種對能量的貪婪渴望，那種差點將影傀存在抹除的冰冷快感。如果不是力量在關鍵時刻枯竭，他會做出什麼？
也許老祭司說得對，這樣的力量不該存在於世上。
但父親留下了它。老陳教導他控制它。它救了他，也救了那些學生。
力量本身沒有對錯，錯的是使用它的人。
“我需要時間考慮。”林夜說。
“可以。”沈劍心收起文件，“你有二十四小時。明天這個時候，給我答復。”
他走到門邊，又停住：“另外，你的兩個新隊友想見你。他們參與了昨晚的救援行動，也是你未來可能的小組成員。要見嗎？”
林夜猶豫了一下，點頭。
門開了。兩個人走進來。
走在前面的是個高大健壯的年輕人，看起來比林夜大一兩歲，寸頭，濃眉，穿着黑色戰術背心和工裝褲，肌肉線條分明。他一進來就咧開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喲，醒啦？挺能睡啊兄弟，我們都忙活一夜了。”
他的能量特征很直接——火屬性，強度中等但穩定，像一團燃燒的篝火，溫暖而有侵略性。
後面跟着的是蘇曉，她已經脫了研究服，換上一件淺灰色的衛衣和牛仔褲，手裏拿着一個能量監測儀。她的能量特征截然不同：水屬性，溫和、流動、帶着一種冷靜的秩序感。
“這是雷虎，戰鬥員，能力是‘炎拳’和‘鋼骨’。”沈劍心介紹，“蘇曉你已經見過了，醫療和輔助，能力是‘靈療’和‘符文刻印’。他們倆是同期裏最優秀的學員，暫時編入我的直屬小隊。”
雷虎走到床邊，大大咧咧地拍了拍林夜的肩膀——動作不重，但林夜還是悶哼了一聲。
“抱歉抱歉，忘了你剛醒。”雷虎撓撓頭，“不過你小子可以啊，一個人闖進教團老窩，還把影傀那孫子弄殘了。那混蛋上個月打傷了我們兩個兄弟，早就想收拾他了。”
蘇曉則更專業。她用手裏的監測儀掃過林夜的身體，看了看讀數：“抑制劑起效了，晶化速度降到每小時零點零零一個百分點。但你的基礎能量水平還是太高，需要主動疏導，否則四十八小時後可能會反彈。”
她看向沈劍心：“指揮官，我建議明天開始基礎的能量控制訓練。先從冥想和內視開始，穩定核心。”
“批準。”沈劍心說，“如果他選擇加入計劃，訓練就正式列入日程。如果選協議，就改爲被動監控和藥物控制。”
雷虎湊近林夜，壓低聲音：“喂，兄弟，聽我一句勸——選計劃。協議那玩意兒不是人籤的，跟坐牢沒區別。計劃雖然苦點累點，但至少自由，還能學真本事。”
蘇曉皺眉：“雷虎，不要幹擾他的判斷。”
“我這叫提供參考信息！”雷虎反駁，然後又看向林夜，“真的，考慮考慮。我看人很準，你小子有潛力，窩在觀察區太浪費了。”
林夜看着眼前這兩個人——熱情直率的雷虎，冷靜專業的蘇曉，還有站在門口、等待他決定的沈劍心。
他想起了地下空間那六個昏迷的學生，想起了井口那只半睜的眼睛，想起了父親筆記裏血色的指印。
選擇。
不是關於安全或自由的選擇，而是關於他想成爲什麼樣的人的選擇。
逃避，還是面對？
“我想先看看。”林夜說，聲音依然虛弱，但清晰，“看看守夜人是什麼樣的，看看你們平時做什麼，怎麼做。然後再決定。”
沈劍心沉默了幾秒，然後點頭：“可以。明天開始，雷虎和蘇曉會帶你參觀第七站的基礎設施，講解守夜人的基本架構和職責。二十四小時後，依然需要答復。”
他轉身離開，走到門口時又回頭：“還有一件事。你父親當年的研究檔案，一部分已經解密。如果你感興趣，可以申請調閱。也許……對你有幫助。”
門關上了。
房間裏只剩下林夜、雷虎和蘇曉。
雷虎咧嘴笑：“妥了！明天哥帶你逛基地，比大學校園酷多了。”
蘇曉則遞給他一個藥片：“睡前吃，助眠和穩定情緒。你現在的精神狀態很脆弱，需要充分休息。”
林夜接過藥片，看着這兩個未來可能的隊友。
窗外——如果這裏有窗的話——應該是深夜。
但在這個地下安全站裏，時間似乎失去了意義。
唯一清晰的，是前方的路。
而他，終於要開始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