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袋被重重扔在地上時,小囡囡的額頭磕到了硬邦邦的東西,疼得她眼冒金星。她蜷在麻袋裏,聽見男人的腳步聲遠去,門鎖“咔噠”一聲落了鎖。周圍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麻袋外傳來的、細碎的呼吸聲,像一群受驚的小獸。
她用凍得發僵的手指,一點點摳開麻袋的繩結。繩結打得很緊,她的指甲翻了起來,滲出血珠,滴在青銅面具上。面具“嗡”地輕顫了一下,像在回應她的疼。
終於鑽出來時,小囡囡先聞到了一股味道——黴味混着汗味,還有點像破廟角落裏堆積的舊草席。她抬起頭,借着從高窗透進來的微光,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這是個很大的房間,土牆斑駁,牆角堆着發黴的稻草。十幾個孩子擠在稻草上,有男有女,都和她差不多大,最小的看起來才三歲,正縮在一個大女孩懷裏,抽抽搭搭地哭。他們的衣服都很舊,有的破了洞,有的沾着泥,和她身上的褂子一樣,帶着被遺棄的痕跡。
一個扎着兩個小辮子的女孩正盯着她看,眼睛又大又亮,像藏着兩汪水。見小囡囡望過來,她往稻草裏縮了縮,手裏緊緊攥着個布做的小兔子,兔子的耳朵都磨破了。
小囡囡沒說話,只是慢慢挪到牆角,背靠着冰冷的土牆坐下。她把青銅面具抱在懷裏,面具的邊緣硌着肋骨,卻讓她覺得安心。小指上的銅戒指卡得很緊,她用拇指反復摩挲着上面的三道刻痕——哥的字跡,糙糙的,像他的手指。
“你也是被……被賣掉的嗎?”
旁邊傳來怯生生的聲音。是那個扎小辮子的女孩,她挪到小囡囡身邊,布兔子的耳朵蹭到了小囡囡的胳膊。女孩的袖口磨破了,露出細瘦的手腕,上面有個淺淺的疤,像被什麼東西燙傷的。
小囡囡點點頭,指了指自己的面具,又指了指窗外的星星。女孩愣了愣,隨即眼睛紅了:“我娘說,等她賣了布,就來接我。可他們把我帶到這兒,已經三天了。”她說着,把布兔子抱得更緊了,“這是我娘給我縫的,說兔子能給我帶路。”
小囡囡看着她懷裏的布兔子,突然想起哥哥給她縫的小布人。那布人被她藏在破廟的草垛裏,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她摸了摸懷裏的青銅面具,面具的“嘴巴”似哭非笑,在微光裏泛着冷光。
“他們會把我們……帶到哪裏去?”另一個男孩小聲問。他坐在稻草堆中間,懷裏抱着個生鏽的鐵環,是從家裏的木桶上拆下來的。
沒人回答。高窗透進來的光慢慢移動,照在孩子們的臉上,有的臉上掛着淚,有的眼神發直,像被抽走了魂。小囡囡數了數,一共十四個孩子,每個孩子手裏都攥着點東西——有的是塊碎糖紙,有的是根磨圓的小石子,還有的像她一樣,抱着件舊物,那是他們從家裏帶出來的最後一點念想。
牆角的小弟弟突然“哇”地哭出聲,大女孩趕緊捂住他的嘴,壓低聲音說:“別吵!他們會打你的!”小弟弟嚇得抽噎着,眼淚卻止不住,順着臉頰往下淌,滴在大女孩的手背上。
小囡囡的心跳得很快。她想起被黑袍人抓走的哥哥,想起破廟外冰冷的夜露,想起老婦人那碗熱粥——原來有些溫暖,是用更冷的東西換的。她把青銅面具往臉上貼了貼,面具上還留着她的體溫,還有哥哥的血印,那點微弱的暖意,是這冰冷房間裏唯一的光。
“你的面具……會發光嗎?”扎小辮子的女孩突然問,眼睛盯着面具的“眼睛”圓洞。
小囡囡搖搖頭,又點點頭。她想起哥哥的血滴在面具上時,泛起的淡金色光;想起祭壇上,面具被光包裹時的灼熱。她用指尖碰了碰面具的“嘴巴”,那裏的血印已經幹了,卻好像還留着哥哥的溫度。
夜深了,高窗透進來的光變成了月光,銀閃閃的,照在稻草上,像撒了層霜。孩子們漸漸睡着了,有的還在小聲啜泣,有的嘴裏念着“娘”或“爹”。小囡囡沒睡,她靠在牆上,懷裏抱着青銅面具,小指上的戒指硌得掌心發麻。
她在想哥。
哥被羽化神朝的人帶走時,是不是也像這樣,被關在一個冰冷的地方?他會不會也抱着什麼念想,比如……比如她縫壞的那個布補丁?
懷裏的面具突然微微發燙,像被太陽曬過的銅塊。小囡囡的心一跳,趕緊把面具貼在耳朵上。她好像聽見了微弱的聲音,像哥在遠處喊她的名字,又像風吹過破廟的窗櫺。
“哥……”她對着面具的“眼睛”圓洞,小聲地說,“囡囡不怕。囡囡有面具,有戒指,能找到你。”
面具的溫度慢慢退了,卻在她心口留下一團暖。她閉上眼睛,把臉埋在面具上,聞着上面淡淡的銅腥氣——那是哥的味道,是她在這擁擠的陰影裏,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窗外的月光移得很慢,照在十幾個蜷縮的小身影上,像給他們蓋上了層薄薄的銀紗。小囡囡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戒指上的刻痕,在心裏數着數,像哥教她的那樣:“一,二,三……”
數到一百時,她會找到哥的。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