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靜得有些詭異。
只有王大拿手裏的煙袋鍋子，那一縷青煙直直地往上冒。
過了足足有半分鍾。
“當啷”一聲。
王大拿手一抖，那個被他盤得鋥光瓦亮的銅煙袋鍋子直接掉在了桌子上，磕掉了一塊漆皮。
他像是看外星人一樣看着姜河，眼珠子差點瞪出來，嘴角的胡茬子都在哆嗦：
“大侄子，你……你喝假酒了？”
王大拿從桌子後面繞出來，伸手就要去摸姜河的腦門：
“你也不發燒啊！咋淨說胡話呢？那是三個人！三個大活人！不是三只小貓小狗！”
“你家那情況我還不知道？耗子去你家串門都得含着眼淚走，沈小雨那丫頭都瘦成皮包骨了。你自己都快要飯了，還要領三個‘祖宗’回去？”
說着，王大拿氣急敗壞地指了指牆根底下那幫看熱鬧的村民：
“你問問他們，誰家敢領？誰家有那個餘糧養閒人？”
牆根底下的李二狗“嘿嘿”怪笑了一聲，陰陽怪氣地接了茬：
“屯長，您這就不知道了吧。人家姜知青那是‘覺悟高’，這是想給咱大隊分憂呢。”
李二狗站起身，揣着袖口走到姜河身邊，圍着他轉了一圈，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剛出土的傻狍子：
“我說姜河，你這是想媳婦想瘋了吧？家裏有一個還不嫌夠，這是打算……進貨去了？”
“哈哈哈哈！”
屋裏頓時爆發出了一陣哄笑。
“進貨”這倆字太損了。
在這年頭，這三個成分不好的大小姐，在村民眼裏那就是燙手的山芋，是沒人要的賠錢貨。
姜河要是真領回去，那在村裏人眼裏，跟撿破爛沒啥區別。
姜河沒笑。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李二狗。
那眼神很淡，卻帶着股子透骨的寒意，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李二狗被這一眼看得心裏發毛，到了嘴邊的風涼話硬生生咽了回去，下意識地退了半步。
這軟蛋知青，眼神咋這麼嚇人？
姜河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王大拿，腰杆挺得筆直，像是一棵扎根在凍土裏的老鬆。
“屯長，我沒喝假酒，也沒瘋。”
姜河的聲音不高，但每一個字都像是釘子一樣，釘在地上叮當響：
“我是認真的。這三位同志是大城市來的，身子骨弱，真要是在牛棚裏凍出個好歹，上面查下來，咱們紅星大隊誰也跑不了。”
“我有手有腳，還有把子力氣。家裏雖然窮點，但好歹有鋪熱乎炕，能給她們一口熱湯喝。”
說到這，姜河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再說了，我家小雨身子也不好，針線活幹不利索。這三位雖然幹不了重活，但在屋裏縫縫補補總行吧？也算是互相幫襯。”
王大拿聽得直皺眉。
這話聽着是挑不出毛病，覺悟也夠高。
但問題是——
“大侄子，叔知道你心善。但這可是三張嘴！你拿啥喂？難道讓她們跟你一起喝西北風？”
王大拿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勸道：“你要是真領回去，回頭餓得嗷嗷叫，再來大隊部借糧，那我可沒法跟大夥兒交代。”
這就是關鍵了。
這年頭，糧食就是命。
王大拿怕的是姜河打着“接收壞分子”的旗號，來大隊部吃大戶。
姜河早就料到了這一出。
他往前跨了一步，那雙破解放鞋踩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屯長，你把心放肚子裏。”
姜河抬起頭，眼神灼灼地盯着王大拿：
“我姜河今天把話撂在這兒。人，我領走。以後她們的口糧，我姜河一個人包圓了！”
“我絕不吃大隊一粒救濟糧！絕不給大夥兒添半點麻煩！”
“如果要飯，那也是我姜河去要，要不到，餓死也是我姜河沒本事！”
“這也就是個‘軍令狀’，您要是信不過，我現在就給您立字據！”
轟！
這下子，屋裏徹底沒動靜了。
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像是聽到了天方夜譚。
不吃救濟糧？
包圓三個大活人的口糧？
在這大雪封山、連野兔子都找不到幾只的荒年？
這小子不是瘋了，這是不想活了！
就連一直陰陽怪氣的李二狗都愣住了，嘴裏嘟囔着：“吹牛逼不上稅……我看你能撐幾天。”
王大拿深深地看了姜河一眼。
他從姜河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信和狠勁兒。
那不是以前那個爲了回城名額唯唯諾諾的軟蛋知青了。
這個眼神，讓他想起了年輕時在長白山裏見過的那些獨狼。
“行！”
王大拿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灰塵四起：
“既然你大侄子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再攔着，那就是我王大拿不識好歹了！”
他也是個幹脆人。
這三個燙手山芋砸手裏也是麻煩，既然有人願意當這個冤大頭，還不用大隊出糧，傻子才不答應。
“我給你開條子！但這醜話咱可說前頭，出了這個門，人就是你姜家的責任了。以後是死是活，跟大隊沒關系！”
“沒問題。”姜河回答得幹脆利落。
王大拿也不廢話，從抽屜裏翻出半截發黃的信紙，抓起鋼筆，“刷刷刷”寫了幾行字。
最後，從紅印泥盒子裏摳出一塊印泥，哈了口氣，“啪”地一聲蓋上了大隊部的公章。
“拿着！”
王大拿把條子往姜河手裏一塞，那動作快得像是甩掉了一坨牛糞。
姜河接過條子，看了一眼上面鮮紅的公章，小心翼翼地折好，揣進貼身的衣兜裏。
這可是他的“進貨單”。
有了這張紙，那三位未來的大佬，就算正式歸入他姜河的“麾下”了。
“謝了，屯長叔。”
姜河沖王大拿咧嘴一笑，那笑容裏透着一股子讓人看不懂的得意。
他轉過身，一甩那破棉襖的下擺，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走，帶我去領人！”
屋裏的人面面相覷。
李二狗眼珠子一轉，一拍大腿：“走走走！都跟着去看看！我看他姜河今晚咋安排這三尊大佛！”
“就是，沒米沒面的，領回去看怎麼收場！”
“走，看熱鬧去！”
一幫閒得蛋疼的村民，呼啦啦地全跟了出來。
大隊部門口，風雪依舊肆虐。
姜河走在最前面，背影挺拔如鬆。
身後跟着一大幫準備看他笑話的村民，浩浩蕩蕩地朝着村西頭那破敗的牛棚涌去。
隊伍像是一條長龍，在這冰天雪地裏顯得格外扎眼。
姜河聽着身後的議論聲，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冷笑。
笑吧。
盡情地笑吧。
等過陣子，我讓你們知道，什麼叫真正的“進貨”，什麼叫真正的“高攀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