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三日後，聖旨如預料般降於鎮北侯府。

傳旨太監離去後，正廳內只剩下父子二人。沈重山將那明黃卷軸置於案上，指節無意識地敲擊着紫檀桌面。

“紫宸殿西暖閣……”他沉吟着，眉宇間少見地露出幾分凝重，“陛下近年來，多在此處考校皇子功課，或與心腹近臣商議機密要務。序兒，你須明白，此次召見，與文華殿經筵不同。”

“孩兒明白。”沈序垂手而立。文華殿是公開場合，衆目睽睽，尚有周旋餘地。紫宸殿西暖閣卻是天子私密所在，一言一行，皆入帝心，不容絲毫差錯。

“陛下心思，深不可測。”沈重山聲音低沉，“他或許欣賞你的膽識才辯，但更會審視你的城府與忠誠。爲君者，既要臣子有才，又恐其才不可制。你病弱多年，驟然顯露鋒芒，陛下豈能不察？”

沈序點頭。這就是帝王心術。用你，也要防你。尤其父親手握北境兵權，自己這個嫡子若再是“可造之材”，落在有心人眼中，便是“沈家勢大，恐成尾患”。

“爲父已托人探得，”沈重山繼續道，“此次召見，緣起於翰林院掌院學士王慎之的一份密奏。王慎之清流領袖，向來不涉黨爭，他在奏章中提及你出入藏書樓，閱《九域風物志》、《地脈水經注》等雜書，言‘此子不囿經義，廣涉博覽，然所觀駁雜，心性未定，尚需磨礪’。陛下閱後，便有了此諭。”

沈序心中了然。王慎之的評語可謂公允，既點出他求知不拘一格，也暗指其涉獵太雜、缺乏正統引導。皇帝這是要親自“磨礪”和“定性”了。

“父親，孩兒當如何應對？”

沈重山看着他，目光復雜：“謹守本分，如實作答。陛下問什麼，你答什麼，不必刻意藏拙，亦不可過分顯才。尤其關於邊事、朝爭，萬勿多言。記住，你現在只是一個‘病體初愈、喜讀雜書、偶有急智’的侯府公子，明白嗎？”

“孩兒謹記。”沈序深施一禮。父親這是在爲他定下調子——可以聰明，但不能太聰明；可以有心，但不能有野心。

回到聽竹軒，沈序並未因明日面聖而心緒不寧。他如常調息，引導那絲微弱靈氣繼續沖刷經脈。蝕心蠱的陰寒感如附骨之疽，但經過這些時日的持續消磨，膻中穴處的滯澀確實鬆動了不少，至少不再影響日常行動。

視界中，關於丹螭嶺的關聯記錄仍在緩慢增加：

【永初十二年夏，丹螭嶺周邊農戶報“井水忽熱，可燙雞卵”，持續三日而止。】

【該區域近五十年內，有記載的“地火異光”共七次，間隔年數分別爲：六、八、五、七、九、六……無明顯固定周期，但多發於夏秋之交。】

【補充：前朝禁苑檔案殘片載，曾於丹螭嶺深處設“觀象台”與“鎮石”，後皆荒廢。鎮石銘文有“鎖地肺，安坤輿”字樣。】

鎖地肺，安坤輿……沈序琢磨着這六個字。這似乎印證了那個雲遊道人的說法——此地是“地肺宣泄之所”。前朝設立觀象台和鎮石，顯然是爲了監測乃至壓制此地的異常。但爲何荒廢？是鎮壓失效，還是 deliberately 放棄？

這些信息碎片，與他從《觀測拾遺·殘七》中推導出的“周期性規則擾動”相互印證，拼圖越發完整。他需要的，是找到安全引導或利用這種“地肺宣泄”能量的方法。陸九正在配制抵御燥熱異氣的藥物，但這只是防護，而非利用。

“公子，甲三有消息傳回。”沈青的聲音打斷了沈序的沉思。

甲三帶來的消息頗有些耐人尋味。

“派往赤石鎮的兩人傳回密信，他們在鎮中酒館聽聞，約半月前，曾有三名外鄉人打聽丹螭嶺舊事，尤其詳細詢問了‘地火噴涌’的具體年份和征兆。三人自稱是州府來的采風史，但言談間對地質礦脈似有了解。其中一人，左手虎口有厚繭，似常年握持兵器。”甲三道，“三人只在鎮中停留一日便離去，方向似是往嶺中去了，但無人見其返回。”

外鄉人，了解地質礦脈，可能身懷武藝……沈序眉頭微皺。會是誰？趙元忠或賀連城派去探查地形以備他用？還是……與自己一樣，知曉丹螭嶺特殊之處，另有圖謀之人？

“讓我們的人小心查探那三人的蹤跡，但切忌打草驚蛇，更不可入嶺追尋。”沈序吩咐，“另外，趙元忠和賀連城那邊可有新動靜？”

“趙元忠近日閉門謝客，但府中采買頻繁，似在籌備宴席。賀連城則連續數日巡視京營各衛，尤其加強了京城西北方向‘黑虎峪’營寨的操練。文先生推測，賀連城可能以‘防範山匪’或‘演練防汛’爲名，行暗中調動之實。”甲三頓了頓，“還有，刑部那邊傳來消息，柳承宗收到我們遞過去的話後，情緒激動，撞牆自殘未遂。昨夜他趁獄卒不備，用指甲在床板縫隙刻下幾個字，我們的人辨認出是‘趙、宮、藥、分’四字。”

趙、宮、藥、分……沈序眼神一凝。趙元忠，宮中，藥物，分潤？這與母親當年疑案、自己胎中帶毒，似乎隱隱串了起來。

“繼續施壓，但務必保住柳承宗的命。”沈序沉聲道，“他是一把鑰匙。”

次日，辰時初刻，紫宸殿西暖閣。

殿內光線柔和，龍涎香的氣息比文華殿更爲濃鬱。皇帝今日未着常服，而是一身玄色繡金常朝服，坐於鋪着明黃墊褥的暖炕上，正批閱着一份奏章。兩側侍立的太監眼觀鼻鼻觀心，如同泥塑。

沈序依禮跪拜：“臣子沈序，叩見陛下。”

“平身，看座。”皇帝未抬頭，聲音平淡。

沈序謝恩，在太監搬來的錦凳上側身坐了三分之一，背脊挺直，雙手平放膝上，眼觀鼻，鼻觀心。

殿內只剩下朱筆劃過紙頁的沙沙聲。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沈序能感覺到皇帝的目光偶爾掃過自己，如芒在背，但他氣息平穩，面色如常，唯有藏在袖中的指尖，因經脈中蠱毒的細微刺痛而微微收緊。

約莫半盞茶後，皇帝放下朱筆，端起手邊的粉彩蓋碗，輕輕撇着茶沫。

“沈序。”

“臣子在。”

“翰林院丙字號庫的書，看得如何？”皇帝呷了口茶，語氣隨意，仿佛閒談家常。

“回陛下，臣子愚鈍，僅走馬觀花，略觀其表。其中《九域風物志》所載山川形勝，令人神往；《地脈水經注》所述靈脈水系，亦覺新奇。其餘雜書，多爲獵奇志異，偶有所得，難成體系。”沈序回答得中規中矩，既承認看了雜書，又表明只是淺嚐輒止。

“哦？《地脈水經注》……你一個勳貴子弟，看這些方輿堪輿之書作甚？”皇帝抬眼看來，目光平淡，卻仿佛能穿透人心。

沈序早有準備，垂眸道：“臣子體弱，常讀醫書，知人體有經絡氣血，天地亦有山川靈脈。讀此書，一是好奇天地之理，二是想着，或許其中某些調理地氣、平衡陰陽的思路，能借鑑於養生之道。”這個理由合情合理，且與他“病弱求醫”的人設相符。

皇帝不置可否，又問道：“聽聞你還結交了些江湖異士，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沈序坦然承認，“一爲江南舉子周懷瑾，其人博聞強識，於經史子集外，對民生吏治亦有見解，臣子常向其請教。一爲北地散修陸九，其人精通草藥調養，臣子體虛，故延請其指點調理之法。此二人雖有才藝，然出身寒微，行事不拘常禮，若有不妥之處，皆因臣子思慮不周，還請陛下責罰。”

他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姿態放得極低。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道：“你父親鎮守北境，國之幹城。然近來朝中多有非議，言邊將權重，非社稷之福。你既讀史，可知如何解此困局？”

這個問題比預想的更直接，也更凶險。沈序心頭一緊，面上卻不敢顯露，沉吟片刻，方謹慎答道：“回陛下，臣子年少，未歷世事，於軍國大事不敢妄言。然讀史可知，忠奸之辨，首在心跡。爲將者，若能恪守臣節，一心爲國，則權重乃國之利器；若存私念，擁兵自重，則權重便是禍亂之源。陛下聖明燭照，知人善任，父親常教導臣子，爲臣當盡忠，爲將當死節，此乃沈家祖訓，亦是爲臣本分。”

他避開了具體是非，只談忠君原則和沈家家訓，將問題升華到爲臣之道的層面，既表明了態度，又未涉具體人事。

皇帝看着他，目光深沉，良久，才緩緩道：“恪守臣節，一心爲國……說得好。沈重山教子有方。”

這句話聽不出褒貶。沈序忙起身：“陛下謬贊，父親常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沈家世代深受皇恩，唯以忠勤相報。”

皇帝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話鋒卻是一轉：“你既喜讀雜書，涉獵廣博，可曾讀過前朝瑞親王所著的《坤輿奧圖志》？”

沈序心中劇震，面上卻露出恰如其分的茫然：“《坤輿奧圖志》？臣子孤陋，未曾聽聞。”

皇帝似乎並不意外，淡淡道：“此書在丙字號庫最東側書架底層，積灰甚厚。瑞親王生前癡迷方輿堪輿、奇門遁甲之術，足跡遍及九州，此書乃其畢生心血所聚，所載多非常理可度。朕觀你心性，或對此書有些興趣。”

“臣子謝陛下提點！”沈序連忙起身謝恩，心中卻是波濤洶涌。皇帝不僅知道他去了丙字號庫，甚至知道他動了那些積灰的舊書？這是單純的指點，還是隱晦的警告——你的一舉一動，朕皆了然於心？

“好了，退下吧。”皇帝重新拿起朱筆，不再看他。

沈序躬身退出暖閣，直到走出紫宸殿範圍，被春日的風一吹，才發覺內衫已被冷汗浸透。

帝王心術，深如寒潭。今日看似平靜的問答，實則步步驚心。最後關於《坤輿奧圖志》的提點，更是意蘊深長。

回到侯府，沈重山早已在書房等候。

聽完沈序的復述，沈重山沉默良久，才緩緩吐出一口氣：“陛下這是……既用你，也要敲打你；既示恩，也要立威。《坤輿奧圖志》……此書我也略有耳聞，據說涉及許多上古秘辛、風水異聞，甚至……有前朝皇室對一些‘不祥之地’的記載與鎮壓之法。陛下將此書指給你，用意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