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砸在陶瓷洗手池邊緣，碎成五片。
林燼盯着右臂外側那道灰白色紋路，像有人用燒紅的鐵籤在皮下刻了一道符。觸感不對——不是皮膚，也不是角質，更像某種低溫釉面覆蓋在組織之上。他伸手去碰，指尖傳來輕微滯澀，仿佛摩擦着未完全凝固的瓷胎。
0.3秒延遲。
他抬手、握拳、再鬆開，動作流暢，但神經信號抵達肌肉的時間被拉長了。體溫計顯示35.1℃，比常人低兩度。他沒穿外套，在避難所臨時改建的公共盥洗室裏站了十七分鍾，一點不覺得冷。
反而有點……安靜。
心跳聲變慢了，血流節奏像是被降速播放的音頻。他解開襯衫第三顆扣子，露出鎖骨下方一小塊區域，那裏也出現了細密的裂紋狀紋理，如同瓷器久置後自然生成的冰裂紋。
“硬化型異形殘留反應。”他在心裏說。
不是命名，是確認。這詞從腦子裏冒出來時帶着前世實驗室的回音——那種金屬門滑軌的摩擦聲，還有測試艙內循環通風系統低頻嗡鳴。他沒見過完整的報告，但看過太多結果：T-2全身鈣化，死於呼吸肌僵直；T-5表皮增生至七層，最後因散熱失效導致腦溫飆升昏迷；T-9融合三種防御模塊，第七天凌晨在睡眠中爆體，監控拍到的是軀幹像高壓鍋泄壓般炸開，碎片嵌進防彈玻璃。
強者活不久。
他從背包夾層取出一把折疊刀，刃長六厘米，不鏽鋼材質，邊緣已經卷了。這是他離開公寓時順手塞進去的，原本打算用來撬罐頭。現在它有了新用途。
刀尖抵上右臂紋路最密集處。
沒有猶豫。痛覺還在，但他已經學會忽略它。劃開皮膚的一瞬，肌肉纖維輕微抽搐，血液滲出的速度比正常慢一半。他刮下一層薄如紙的灰白碎屑，放在掌心觀察。
細胞結構變了。
不是簡單的變異，而是重編。顯微鏡不在身邊，但他能想象得出：線粒體排列呈六邊形陣列，細胞膜電位持續負偏，胞間連接趨於剛性。這種組織不再適合代謝，也不適合伸展，但它抗沖擊、耐高溫、幾乎免疫物理切割。
完美防御。
代價是——它正在取代他。
他把碎屑扔進洗手池，擰開水龍頭沖走。水流卷着那些微小顆粒旋轉一圈，消失在排水口。他知道這沒用。殘留不可逆。這只是第一次采樣，身體還能承受，可如果再來一次類似的高負載能力，神經系統會啓動保護機制，強制關閉部分情感與運動反饋。
他曾親眼見過一個測試者哭着求終止實驗，卻因爲面部肌肉硬化而發不出完整音節，最後只能發出“呃、呃”的短促氣音，直到瞳孔散大。
“不是所有能力都值得復制。”他低聲說，聲音幹得像砂紙擦過鐵皮。
門外傳來腳步聲，兩個人，一重一輕，踩在溼漉漉的地磚上發出黏膩聲響。他迅速拉下袖子，扣好紐扣，轉身打開水龍頭洗手，動作自然得像只是來洗把臉。
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穿灰色沖鋒衣的男人探頭進來：“沒人吧？”
“沒了。”林燼說，擦幹手，拎起背包。
那人點點頭，和身後穿紅羽絨服的女孩一起走進來。女孩臉色蒼白，左手纏着繃帶，看到林燼時多看了兩眼。“你是剛才帶我們繞開商場那邊的人？”她問。
“嗯。”
“謝謝你。”她說，“要不是你，我們可能就進去了。”
林燼沒接話。他知道她說的是那個被異形占據的購物中心。五小時前，一支七人小隊沖了進去，想獵殺所謂的“巢穴核心”。十分鍾前，無線電裏傳出最後一段雜音，之後徹底靜默。
沒人活着出來。
他只是提前知道了那裏不能去。不是靠感覺，是靠數據。昨晚他翻遍了守閾局公開的行爲預測模型殘片，結合自己記錄的十二次異形活動軌跡，發現了一個規律：同類能力體之間存在排斥距離，而商場地下二層同時檢測到三種速度型信號源——這違反基本生態邏輯。
要麼是陷阱，要麼是進化岔路。
他選擇了繞行。
“你們準備去北區？”他問。
“對，聽說那邊有補給點。”沖鋒衣男說，一邊往臉上抹藥膏，“你呢？”
“南管網。”他說。
“那兒早塌了。”紅羽絨服女孩皺眉，“地圖上標了紅色禁區。”
林燼沒解釋。地圖是舊的。他記得十年前市政施工圖裏提過一條備用排水隧道，直徑兩米，連接老電廠和地鐵維修井。那條路沒人走，因爲出口在輻射隔離帶邊緣，但正因爲如此，異形不會靠近。
他也沒說這條路是他前世死前最後一次任務路線。
那時他是誘餌，現在他是導航者。
“祝你們順利。”他說完，拉開門走出去。
外面走廊燈光昏黃，應急燈閃着綠光，空氣裏混着汗味、碘酒和某種隱約的腐臭。一群人在討論剛剛的戰鬥直播，手機屏幕亮着，畫面裏一個肌肉膨脹的男人正徒手撕裂一只爬行類異形，鮮血噴濺鏡頭，彈幕瘋狂刷着“強化者牛逼”“我也要練這個”。
林燼掃了一眼，移開視線。
那人用了三級肌肉增幅，但步態已經失衡，左膝承重時明顯內扣。這是超頻征兆。真正的問題不在力量，而在控制系統跟不上輸出。就像一輛發動機改裝到八百匹的轎車，卻還用原廠刹車片和轉向機。
遲早失控。
他穿過人群，走到角落一張破桌子前坐下，打開筆記本。紙頁上畫着幾張簡圖：K-9的凝滯半徑分布、硬化種的熱成像輪廓、速度型異形的地面壓痕深度對比。
旁邊一行字寫着：“能力負載 = 輸出強度 × 持續時間 ÷ 生理匹配度”
公式下面劃了兩條橫線。
第一條寫着：“可中斷性”——能否在反噬前主動卸載？
第二條寫着：“邏輯兼容性”——是否與其他已復制能力沖突？
他盯着這兩條標準，筆尖頓住。
目前只復制了一個感知強化，屬於低功耗、非侵入式模塊，理論上可以隨時停用。但剛才右臂的變化說明，哪怕是最溫和的能力，也會留下痕跡。
那更強大的呢？
比如再生。
他想起昨夜新聞裏那個女人，被酸液異形噴中半張臉，三分鍾後新皮膚就開始生長，速度快得驚人。但她的眼睛再生失敗了，眼球變成一團粉紅色肉芽，不斷分泌透明液體。
又比如全域感知。
守閾局內部有個傳說，說某位S級覺醒者能同時感知五百米內所有生命體動靜，但代價是永遠失去了睡眠能力。他的大腦二十四小時處於全頻接收狀態，最終精神崩潰，在測試艙裏用頭撞牆直至死亡。
力量不是越多越好。
是越**精**越好。
他合上本子，抬頭看向窗外。灰霧依舊籠罩城市，像一層永不蒸發的冷凝水。遠處一棟寫字樓頂部閃過一道藍光，那是守閾局設置的信號塔，在嚐試重建局部通訊網。
他知道那信號塔撐不過三天。電磁紊亂周期將在48小時內進入峰值，所有電子設備都會加速老化。前世這條線路癱瘓時，陳岩下令擊斃了兩名試圖搶奪發電機的技術員。
秩序從來不是天然存在的。
它只是暫時還沒崩壞。
他站起身，把筆記本塞進背包，走向避難所出口。門口兩個穿防護服的人正在登記出入名單，見他過來，其中一個抬頭問：“去哪兒？”
“巡查外圍。”他說，“申請B級移動權限。”
對方核對平板，點頭：“每天報一次位置，別進紅區。”
“明白。”
他走出門，冷風撲面而來。天空沒有太陽，也沒有雲，只有灰白色的霧層均勻鋪展，像一塊巨大的毛玻璃蓋住了整個世界。
他沿着街道邊緣行走，右手插在外套口袋裏，指尖輕輕按着刀柄。步伐穩定，頻率控制在每分鍾八十六步，這是最省力的節奏。
走了約莫二十分鍾，他拐進一條窄巷，停在一堵斷牆後。
確認四周無人後，他脫下右鞋，從鞋墊下取出一張微型SD卡。這是他今早在守閾局發放物資包裏偷偷藏下來的。裏面存着他昨晚黑進測試端口時下載的部分檔案：《異形能力模塊分類草案（內部試用版）》。
翻開文檔，第一欄就是“硬化型：H-07系列”。
描述寫道：“體表形成類陶瓷復合結構，維氏硬度達860，抗穿刺性能優異。缺點：代謝率下降62%，散熱效率降低89%，持續激活超過15分鍾將引發中樞缺氧。”
下面附有一段視頻截圖：一名覺醒者站在靶場中央，子彈打在他胸口毫無痕跡。十分鍾後，他突然跪倒，口吐白沫，醫護人員沖上去搶救，但已經來不及了。
林燼關掉文件，把SD卡重新藏好。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不出三天，就會有人宣布自己獲得了“絕對防御”，然後組建攻堅小隊，沖向那些被認爲“必須拿下”的據點。他們會以爲自己無敵，直到身體再也無法調節溫度、無法輸送氧氣、無法維持心跳。
然後倒下。
像一塊冷卻的鑄鐵。
他抬頭看向前方街角，那裏有一只小型異形正在緩慢移動——外形類似扭曲的金屬蜈蚣，能力未知。周圍幾個拿着自制武器的年輕人正悄悄圍過去，眼神興奮。
獵殺模式已啓動。
共識正在形成：殺得越多，變得越強。
錯得離譜。
但他不會糾正。
真相不需要被聽見，只需要被**遵循**。
只要他活得夠久，路徑自然會被看見。
他繞開人群，繼續前行。
手指在口袋裏慢慢收緊。
第一條鐵律他已經寫下：**活着才能選擇**。
現在，他要寫第二條。
不是“別信英雄”。
也不是“別搶首殺”。
而是：
**別讓能力決定你是誰**。
風從廢墟間穿過，吹動他半掩的衣領，露出頸側那道陳年灼傷疤痕。深褐色，兩厘米長，像一枚被遺忘的印章。
他曾是工具人。
這次，他要做采樣者。
他停下腳步，從背包裏拿出保溫杯，擰開蓋子。裏面是涼透的速溶咖啡，泛着油光。他喝了一口，苦味在舌根蔓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