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綃的手徹底僵住,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幾分。
她強自鎮定,對着鏡子裏的趙嵐曦努力扯出一個笑容:“沒有啊,郡主。您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她一邊說,一邊加快手下動作,試圖掩飾慌亂,“這麼多年,您向京都寄了那麼多信,從未收到過一封回信。王爺和王妃一心只想着自己的親骨肉,哪裏還會想得起您?就連從小看着您長大的老太爺和老太太,如今也對您冷漠至極……想來再深厚的情意,也抵不過親生血緣。奴婢……奴婢都替您心寒呢。”
這番話,前世紅綃常說。每一次,都能精準地刺中趙嵐曦被遺棄、被背叛的痛處,激起她滿腔怨憤,繼而將這怨氣撒在沈延昭身上,與他大吵大鬧。
紅綃便在一旁“好心”勸慰,實則火上澆油,離間他們夫妻感情。
趙嵐曦聽着這熟悉的話語,心中冷笑。她漫不經心地拿起妝台上的一支赤金點翠蝴蝶簪,指尖輕輕撫過冰涼的翅翼。
“紅綃,”她開口,聲音依舊平淡,卻讓紅綃莫名感到一股寒意,“如果我沒記錯,你跟了我十年了吧?”
紅綃心頭猛地一跳,握着梳子的手滲出冷汗:“郡主記得不錯,奴婢十歲進的王府,頭一年就被選去了您的院子。”
“這些年,”趙嵐曦轉過身,目光平靜地看向她,“我可有虧待過你?”
“郡主待奴婢極好!賞賜豐厚,從無苛責!”紅綃慌忙跪下,聲音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你既然心裏有數,”趙嵐曦的聲音陡然轉冷,帶着慍怒,“便也該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啪!”
她倏地將那支金簪拍在梳妝台上,聲音不大,卻讓跪在地上的紅綃渾身一抖。
趙嵐曦緩緩起身,走到紅綃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那種無形的威壓,是紅綃許久未曾在她身上感受到的、屬於天潢貴胄的雍容與凜冽。
紅綃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心中驚疑不定:郡主怎麼一夜之間,像是變了個人?往日我也是這般說辭,她總會跑去沖將軍大鬧一場出氣,今日怎麼……這招不管用了?
“紅綃,”趙嵐曦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冰冷刺骨,“你跟了我十年,可知我最恨什麼?”
紅綃伏在地上,頭埋得更低,聲音發顫:“奴婢……奴婢不知……”
“我最恨的,”趙嵐曦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就是吃裏扒外,欺主背信。”
最後四個字,如同重錘砸在紅綃心上。她猛地抬頭,臉上血色盡失,眼中充滿驚駭。
“去外面跪着。”趙嵐曦不再看她,轉身走回妝台前,“沒有我的命令,不許起身。”
她頓了頓,目光掃向一旁垂手而立的白芷:“白芷。”
“奴婢在。”白芷立刻上前一步。
“即日起,由你接管紅綃所有事宜。”趙嵐曦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包括……與外界的書信往來。”
“是。”白芷心頭一震,立刻領命。
紅綃如遭雷擊,猛地抬頭看向趙嵐曦的背影,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消失殆盡。接管書信往來……郡主知道了?她怎麼會知道?!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但隨即,一股強烈的不甘和怨毒涌上心頭。她死死咬着下唇,在趙嵐曦看不到的角度,眼神變得無比陰狠。
最終,她還是不敢違抗,踉蹌着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出了房門,跪在了曦月閣院子冰冷的青石板上。
趙嵐曦看着鏡中自己冷肅的面容,眼神飄向窗外紅綃跪着的方向,袖中的手緩緩握緊。
紅綃,我自認對你不薄。可你卻輕易被虞婉婷收買。上一世,我最信的便是你,結果你卻傷我至深——私自攔截我母親和外祖寄來的書信,挑撥我與夫君的感情,甚至……害死了我的安安。
那年冬至。
素白的幔帳,冰冷肅穆的“奠”字,長明燈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風中忽明忽滅,映着她慘白如紙的臉。
空氣中彌漫着香燭和……一種令人心悸的、屬於死亡與疾病的沉悶氣息。
安安的棺槨,小小的,靜靜地停在靈堂中央。他才那麼小,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這個世界,還沒來得及……得到母親一個真正的擁抱。
她跪在蒲團上,機械地往火盆裏添着紙錢。火焰舔舐着黃紙,化作灰黑的蝴蝶,盤旋飛舞,然後無力地落下。
她的手在抖,心是空的,仿佛被人生生掏去了一大塊,只剩下一個呼呼漏着冷風的空洞。
腳步聲,沉重而踉蹌的腳步聲,從靈堂門口傳來。
她茫然地抬頭。
沈延昭站在那裏。
他一身玄甲未卸,風塵仆仆,甲胄上甚至還帶着邊關未幹的露水和些許塵土。
他是收到急報後,從數百裏外的戰場上日夜兼程趕回來的。
那張素來冷靜自持的臉上,此刻是全然破碎的、無法置信的悲痛。
他的眼睛布滿血絲,死死盯着那口小小的棺槨,仿佛要將它看穿。
他身後,跟着同樣面色悲戚、手持長槍的福柏。
“沈延昭……”她張了張嘴,聲音幹澀嘶啞,叫了一聲。
沈延昭仿佛沒聽見。他的目光從棺槨移到她身上,那眼神裏沒有了往日的溫和、隱忍,甚至沒有了怒意,只剩下一種心如死灰的冰冷。然後,他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踏進了靈堂,走向安安。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要見安安最後一面。”他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福柏,開棺!”
趙嵐曦猛地回過神,驚慌失措地撲過去,抓住他的胳膊:“不可!沈延昭你冷靜點!安安得的……是天花!你不能開棺!”
沈延昭扭頭看她,那眼神讓她遍體生寒。他慢慢抽出自己的手臂,力道不大,卻帶着一種絕望的、不容抗拒的堅決。
“我的兒子,我不怕。”他重復,聲音平靜得可怕,卻更讓人心碎,“開棺!”
福柏紅着眼眶,看向趙嵐曦,又看向將軍,最終咬牙上前。
“沈延昭!你瘋了!”趙嵐曦再次上前阻攔,聲音帶了哭腔,“安安已經沒了!你若是也有個好歹,前線的將士怎麼辦?西洲怎麼辦?”
這一次,沈延昭用了力,將她狠狠甩開。趙嵐曦踉蹌幾步,扶住冰冷的供桌才站穩。
沈延昭轉過身,面對着她,眼底的悲痛如同決堤的洪水,終於洶涌而出,混合着壓抑已久的憤怒和質疑,將他整個人淹沒。
“安安都沒了,你要我怎麼冷靜?!”他低吼,胸口劇烈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嘔出血來。
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顫抖得厲害,“趙嵐曦,你我成婚整整七載。你放不下裴湛,我認!你厭惡我們父子,我也認!我事事依你,順你,這些年……我就只求過你一件事,替我照顧安安幾個月……”
他的聲音哽咽了一下,目光掃過那小小的棺槨,又猛地釘回她臉上,赤紅的眼底充滿了血絲和痛極的詰問:“你便是這樣……照顧的?!”
每一個字,都像鞭子,狠狠抽在趙嵐曦心上。她搖着頭,淚如雨下:“我也不想的啊!我就算再不喜歡他,也不想看他死在我眼前啊!安安確診天花後,我也遍尋名醫爲他診治,我……”
“他整日待在府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沈延昭打斷她,聲音陡然拔高,帶着雷霆般的震怒,“好端端的,怎麼會染上天花?!你說啊!”
趙嵐曦啞口無言。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那段時間她心灰意冷,對安安依舊冷淡疏離,只吩咐下人好生照料,自己甚少過問細節。
“來人!”沈延昭不再看她,朝着門外厲聲喝道,“把紅綃帶上來!”
五花大綁、涕淚橫流的紅綃被福柏押了進來,摁跪在靈堂冰冷的地面上。
“就是這個賤婢!”沈延昭指着抖成一團的紅綃,眼中的恨意幾乎凝成實質,“和虞婉婷串通,把得過天花的孩子用過的香囊……偷偷放在了安安身邊!”
紅綃嚇得魂飛魄散,拼命磕頭哭喊:“小姐!小姐救救我!這都是虞小姐逼我的!奴婢也是迫不得已啊小姐!”
趙嵐曦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沈延昭不再多言,甚至沒有再看趙嵐曦一眼。他唰地抽出腰間佩刀,刀光在素白的靈堂內閃過一道淒厲的寒芒。
手起,刀落。
鮮血,溫熱的、帶着腥氣的鮮血,濺上了趙嵐曦冰涼的臉頰。
紅綃的哭喊戛然而止,脖頸間噴涌出大量的鮮血,她雙眼圓睜,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聲響,身體抽搐着倒了下去,再無聲息。
趙嵐曦失魂落魄地看着紅綃迅速失去生命的軀體,看着地上蔓延開的刺目鮮紅,臉上沾着血點,整個人都在發冷,冷到骨髓裏。
“若不是顧及你,”沈延昭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冰冷、疲憊,帶着徹骨的失望和自嘲,“早在她當初勾引我不成、反誣陷我強迫她那日,我就該一刀結果了她!自你嫁我之後,她處處離間你我,當初也是你信了她的鬼話,死死將我攔住,還與我大鬧一通……”
他看着她,看着她臉上的血和淚,看着她眼中的茫然與悔恨,最終,所有的憤怒、悲痛、質問,都化作了一聲極輕、極倦的嘆息。
“罷了……”他垂下眼,遮住眸底最後一點光,“一切皆是我強求來的苦果。如今安安沒了,你我夫妻情斷……”
他頓了頓,像是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才將那兩個字說出口:
“我們……和離。”
趙嵐曦渾身劇震,猛地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延昭不再看她,他轉身,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甲胄和更沉重的靈魂,向外走去。背影挺直,卻透着一種萬念俱灰的孤絕。
“不……沈延昭……”趙嵐曦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踉蹌着追上去,抓住他冰冷的甲胄衣袖,語無倫次,“對、對不起……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沈延昭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他抬起另一只手,緩慢而堅定地,一根一根,掰開了她緊攥的手指。
衣袖,從她手中滑脫。
他走了出去,走進了靈堂外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風雪之中,再也沒有回頭。
“郡主!不好了!”白芷略帶慌亂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小少爺在書院和王大人家的小公子打起來了!”
趙嵐曦心頭一緊,倏地站起身。
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