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轅之內,一片狼藉。
名貴的紫檀木桌被踹翻在地,上好的官窯瓷器碎了一地,狼狽地躺在厚厚的地毯上。
李景策胸口劇烈起伏,俊美的面容因爲極致的憤怒而顯得有些猙獰。
但那股焚心般的怒火,在達到頂點之後,卻迅速褪去,轉而化爲一種更深、更冷的寒意,順着他的脊椎骨,一寸寸爬上頭皮。
他不是在爲今日的羞辱而憤怒。
他是在爲一種徹底的失控,而感到恐懼。
他停下暴躁的踱步,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海中瘋狂地回放着近來發生的一切。
不對勁。
一切都不對勁。
這和他記憶裏的“劇本”,完全不一樣!
在他的前世,張御史那條老狗,明明是被他抓住了貪腐的鐵證,一舉扳倒,怎麼會因爲“沽名釣譽”這種可笑的理由,被父皇厭棄?寧家,什麼時候會用這種捧殺的陰損招數了?
還有這次賑災!
寧威那只貪婪成性的老狐狸,前世只會趁着國難大發橫財,是國之蛀蟲。他怎麼可能傾家蕩產來博一個虛名?這完全違背了他的本性!收買民心?他寧威要的是能砍人的兵權,不是一群災民的叩拜!
最讓他心膽俱寒的,是今天這場爲他精心準備的“功德大戲”。
這是一個完美的陷阱。
從他踏入淮安地界的那一刻起,每一步,似乎都在對方的算計之中。他們算準了他會來,算準了劉承會刁難,然後把他高高地架在“仁德”的牌坊上,讓他動彈不得,有苦難言。
這不是他記憶裏那個寧威!
他與之鬥了一輩子的那個寧威,是一頭猛虎,凶狠,強大,卻只會用最直接的蠻力解決問題。他手下的謀士,也都是些只懂沙場征伐的武夫。
何曾有過這般四兩撥千斤、殺人於無形的詭譎手段?
李景策的額角,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他重生歸來,最大的依仗,便是對未來的先知。可現在,有人在他的棋盤上,落下了他完全看不懂的棋子,將他引以爲傲的布局,攪得一團亂麻。
是誰?
到底是誰在背後改變了這一切?
是寧威那老狗突然開竅了?
不可能!李景策立刻在心中否定。他太了解寧威了,人老只會更固執,絕不會性情大變,突然脫胎換骨。
是寧修?
他嘴角牽起一絲不屑的冷笑。那個莽夫,腦子裏除了打仗和肌肉,空無一物。
那麼,是寧家請了新的、足以扭轉乾坤的絕頂謀士?
這個念頭讓他心頭一緊。可他安插在京城的眼線,從未匯報過寧家有這等人物出現。能布下如此環環相扣大局的人,絕不可能藏得毫無蹤跡,他一定會知道!
一個個合理的猜測,都被他基於“前世記憶”而一一推翻。
當所有邏輯上的可能都被排除後,一種荒謬而恐怖的猜想,如同深淵中的觸手,猛地攫住了他的心髒。
他想到了那個變量。
那個唯一的,他無法解釋的變量。
畫面,最終定格在了今日鎮口,那個瘦小的身影上。
寧晚晚。
那個被嬤嬤抱在懷裏,怯生生地看着他,然後又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縮回去的四歲女童。
那一瞬間的對視,他原本並未在意。可現在回想起來,那雙眼睛裏……真的只是孩童的純真和膽怯嗎?還是有一種與年齡完全不符的、審視般的平靜?
這個念頭讓他自己都覺得荒謬!
可除了這個,再無其他解釋!
所有“不對勁”的事件,其發生的時間點,恰好都與這個女童的存在,完美吻合!
一個可怕的結論,在他腦中成型。
我重生,是天命所歸,讓我來匡正大周,掃平奸佞。
而這個女童……就是那個試圖逆天改命的“異數”!
她不是人!
她是一個妖孽!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重重地劈開了李景策腦中的混沌!
對!一定是這樣!
不是他的記憶出了差錯,而是這個世界,多出了一個本不該存在的變數!一個能用妖法蠱惑人心,改變寧威這只老狗,從而打亂他全盤計劃的妖孽!
這個結論,讓他感到毛骨悚然,卻也讓他那顆因失控而惶恐的心,找到了一個可以宣泄的出口。
他眼中的迷茫和恐懼,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端的、冰冷的偏執。他不再是與一個未知的幽靈在鬥,而是與一個有形的“妖孽”在鬥。
他找到了他的敵人。
“來人。”他停下腳步,聲音平靜得可怕。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後,單膝跪地。
“殿下。”
“去寧家營地,殺一個人。”李景策的語氣,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寧國公府的七小姐,寧晚晚。”
黑影的身形頓了一下,顯然有些錯愕。
“做得幹淨些,不要留下任何痕跡。”李景策沒有回頭,“孤要她,活不過今晚。”
他要做的,就是撥亂反正。
將這個擾亂了他天命軌跡的“異數”,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除!
“是。”
黑影再次化作一道輕煙,消失在濃重的夜色裏。
……
寧家營地,一片靜謐。
白日的喧囂過後,大部分人都已沉沉睡去,只有巡邏的玄甲衛,腳步聲整齊劃一,在營地間回響。
寧威卻毫無睡意。
他披着外衣,站在自己的營帳前,遙遙望着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太子行轅,那雙渾濁的老眼裏,閃爍着狼一般的警惕。
李景策今天的反應,太平靜了。
平靜得就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
這位太子殿下,絕不是個能吃啞巴虧的主。
他被逼到了這個份上,必定會用最激烈、最不計後果的方式反撲。
“父親。”
寧修不知何時來到了他的身後,聲音裏帶着一絲擔憂。
“您還不歇息?”
“睡不着。”寧威淡淡道,“今晚,怕是不會太平。”
寧修心裏一凜,握住了腰間的劍柄:“父親是擔心太子會……”
“兔子被逼急了,是會咬人的。”寧威沒有明說,而是轉了個話題,“晚晚呢?”
“已經睡下了,錢嬤嬤守着呢。”
“加派一隊人,守在她帳外。任何人,膽敢靠近,格殺勿論。”寧威的語氣,不帶一絲感情。
“是!”
寧修領命而去,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覺,愈發強烈。
寧晚晚的營帳裏,小小的身子裹在錦被中,只露出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
她睡得正香,小嘴還砸吧了兩下,像是在夢裏吃着什麼好東西。
【唔……桂花味的……冰激凌……】
錢嬤嬤坐在床邊,看着自家小姐可愛的睡顏,臉上是慈愛的笑容,渾然不知,致命的危險,正在悄然靠近。
一道黑影,如同一片被風吹落的葉子,悄無聲息地落在了營帳的頂上。
他像壁虎一樣,緊貼着帳篷,側耳傾聽。
帳內,只有錢嬤嬤輕微的鼾聲。
他從懷中取出一根細如牛毛的竹管,對着帳篷的縫隙,輕輕一吹。
一股無色無味的迷煙,緩緩飄入帳內。
片刻之後,連那輕微的鼾聲也消失了。
黑影滿意地勾了勾唇角,身形如靈貓般,悄無聲息地滑下,用一柄薄如蟬翼的匕首,輕輕劃開營帳的門簾,閃身而入。
帳內,一片昏暗。
借着從縫隙透進來的月光,他能清晰地看到,床上那隆起的小小一團。
他的任務目標。
一個四歲的孩子。
黑影眼中沒有絲毫的波動,殺人,對他而言只是任務。
他舉起手中的短匕,那淬了劇毒的鋒刃,在月光下泛着幽藍的光。
對準那小小的身軀,他沒有半分猶豫,猛地刺了下去!
“鐺!”
一聲清脆的金鐵交鳴之聲,在死寂的營帳中,顯得格外刺耳。
黑影只覺得手腕一震,一股大力襲來,短匕竟被硬生生彈開。
他心中大駭,想也不想,抽身後退。
可已經晚了。
一道凌厲的劍光,帶着破風之聲,從床榻的陰影處,直刺他的面門!
與此同時,帳外火光大盛,無數腳步聲和呐喊聲四起。
“有刺客!”
“保護小姐!”
黑影大驚失色,他知道自己中計了!
他想破開帳篷逃走,可那道劍光如跗骨之蛆,死死地纏住了他。
出劍之人,正是寧修!
他竟一直藏在女兒的床下!
黑影的武功本就不俗,可在盛怒的寧修面前,竟被逼得節節敗退。
不過十招,寧修一腳踹在他的膝彎處,黑影慘叫一聲,跪倒在地。
冰冷的劍鋒,瞬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玄甲衛蜂擁而入,將他圍了個水泄不通。
寧修一把扯下他臉上的黑布,露出一張平平無奇,卻滿是驚惶的臉。
“說!誰派你來的!”寧修的聲音,像是從地獄裏傳來的。
刺客咬緊牙關,脖子一歪,竟是要咬碎藏在牙中的毒藥自盡。
寧修早有防備,劍柄一送,狠狠砸在他的下頜上。
“咔嚓”一聲,刺客的下巴被卸了下來,滿嘴的牙混着血,吐了一地。
“搜!”寧修冷冷下令。
一名玄甲衛上前,在他身上仔細摸索,很快,從他懷裏搜出了一塊小小的木制令牌。
令牌用上好的沉香木所制,上面用陽刻的手法,雕着一條張牙舞爪的小龍。
看到這塊令牌,寧修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是東宮衛率的身份令牌!
是他!
真的是他!
一股滔天的怒火,沖垮了寧修的理智。
他竟敢!他竟敢對一個四歲的孩子下手!
“李景策——!”寧修仰天怒吼,雙目赤紅,狀若瘋虎。
寧威在親兵的護衛下,緩緩走了進來。
他看了一眼被制服的刺客,又看了看寧修手中的令牌,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沒有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好,好得很。”
他連說兩個“好”字,語氣裏是壓抑不住的寒意。
“李景策,你這是給老夫,送來了一份天大的……厚禮啊!”
床榻上,寧晚晚被這番動靜吵醒,正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坐了起來。
她聽到了父親那聲飽含憤怒的咆哮,又用讀心術,聽到了祖父那冰冷刺骨的盤算。
【刺殺?還把證據直接送上門?】
【太子殿下,您這操作……可真是太有創意了。】
【我這還沒想好下一步怎麼坑你呢,您就主動把刀柄遞到我手上了。】
寧晚晚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慢悠悠地想。
【這份深夜大禮,我們寧家,就卻之不恭,笑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