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退伍兵一腳踏進屋,原本寬敞的江景房一下顯得有些小了。
領頭的虎子剛進門,目光警惕地在屋內掃了一圈,見嫂子端坐在沙發上安然無恙,這才鬆了口氣,那原本大大咧咧的步子也緩了下來。
“嫂子,剛才那孫子跑得太快,鑽胡同裏沒影了。您沒事吧?是不是丟啥貴重東西了?”虎子抹了把額頭的汗,眼神掃過角落裏那個不起眼的真皮拉杆箱並未在意。
林汐放下手裏的紅酒杯,目光掃過這幾個渾身冒着熱氣滿臉擔憂的漢子,嘴角微微一勾。
“人沒事,東西也沒丟。”林汐站起身,光腳踩在地毯上,走到那個拉杆箱旁,
“不過虎子,你知道剛才那只耗子是沖着什麼來的嗎?”
虎子撓撓頭,一臉憨厚:“難道是陸工的圖紙?還是嫂子您的首飾?”
“都不是。”
林汐彎腰,手指搭在拉鏈上,“滋啦”一聲拉到底。隨後她單手提起箱底,竟沒有任何預兆地手腕一翻直接將整箱東西倒在了客廳中央昂貴的波斯地毯上。
“譁啦——!!”
原本用來掩護的幾件真絲衣物滑落一旁,緊接着一捆捆扎得結結實實散發着油墨香氣的“大團結”,連同那些花花綠綠的存折支票,像是一座紅白相間的瀑布傾瀉而下,在地毯上堆成了一座令人目眩的小山。
水晶吊燈的光芒打在那堆錢上,折射出令人眩暈的光澤。
虎子剛想往前邁的腳猛地刹住,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他身後的兄弟收不住腳,砰砰撞作一團。
所有人都在這一瞬間失語了。
“乖……乖乖!嫂……嫂子?”虎子眼眶瞬間撐大,呼吸粗重,脖子上的青筋因爲極度的震驚而突突直跳,
“您這是……把上海灘的銀行金庫給端了?”
他們這幫人從大西北出來,見過風沙,見過戈壁,唯獨沒見過這麼多錢堆在地上的場面。
那種視覺沖擊力,簡直像是一記重錘,砸得這幫漢子腦門充血。
“端什麼銀行,這是你陸工攢下的‘老婆本’。”
林汐腳尖隨隨意意地一勾,將幾捆因爲慣性滾落在地毯邊緣的鈔票踢回那一堆“錢山”,動作輕慢得就像在踢一團廢紙。
“剛才跑的那只耗子眼尖,想順點油水。既然你們來了,我也就不用費心藏着掖着。虎子,今晚辛苦你們幾個,輪流守夜。這錢明天得存銀行,還要留出一部分——我要買房。”
“買房?!”
虎子喉結劇烈滾動,看向林汐的眼神變了。
不再只是對“首長夫人”的尊敬,而是一種對強者的臣服。
這嫂子,懷着孕,拎着幾百萬闖上海,還能在劫匪面前面不改色,甚至敢把這麼多錢直接倒在他們這群大老爺們面前。
這膽識比男人還硬!
他腰杆瞬間繃緊,手習慣性往腰間一摸,那裏鼓鼓囊囊的,別着硬家夥。
“嫂子放心!今晚別說耗子,就是只蒼蠅也別想飛進來!誰敢動陸工的錢,老子廢了他!”
這一夜,和平飯店這間套房,成了全上海安保級別最高的地方。
次日一早,林汐起了個大早。
帶着虎子幾人,拎着重新裝好的帆布包,直奔靜安區愚園路。
九二年的上海房產市場雖未癲狂,但愚園路這種地段的老洋房,向來是有價無市的頂級貨色。
林汐盯上的是一棟三層紅磚小洋樓,帶個兩百平的獨立花園,院裏還種着兩棵百年的廣玉蘭。
原房主是個準備出國定居的老克勒,穿着考究的三件套西裝,手裏捏着煙鬥,即使急着脫手,那股子上海人特有的精明和優越感也一點沒少。
“三十五萬,少一分不談。”
老克勒坐在紅木太師椅上,眼皮都不抬一下,慢條斯理地擦着眼鏡,
“小姑娘,這地段,這氣派,也就是我急着去美國陪兒子。也就是看看,這年頭能一次性拿出這麼多現款的人……”
他話裏話外透着股“你們這種外地人買不起”的傲慢。
站在林汐身後的虎子聽得腮幫子發酸,拳頭捏得咔咔響。三十五萬!在大西北夠蓋起半個村!這老頭擺什麼譜?
林汐沒廢話,甚至連墨鏡都沒摘。
她坐在那張雕花椅上,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兩下沖虎子招了招手。
“虎子,倒貨。”
“譁啦——!!”
帆布包拉鏈被一把拉到底,虎子提着包底往上一倒。一捆捆扎得結結實實、散發着油墨香氣的大團結,如同瀑布一般傾瀉而出,重重地砸在紅木圓桌上,發出一陣沉悶而迷人的巨響。
錢堆得太高,幾捆甚至順着桌沿滾落,剛好掉在老克勒擦得鋥亮的皮鞋邊。
老克勒手裏的眼鏡“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捏着煙鬥的手劇烈地抖了一下,那股子傲慢瞬間碎成了渣。
“十萬現金。剩下二十五萬,萬國證券剛開的本票,全上海通兌。”
林汐摘下墨鏡,那雙桃花眼裏帶着三分慵懶七分霸氣,居高臨下地看着表情管理徹底失控的老克勒。
“現在籤合同,去房產局過戶。這錢,你出門就能換美金。怎麼樣,老先生,這現款夠不夠‘現’?”
老克勒吞了口唾沫,看着那一桌子真金白銀,再看看眼前這個氣場強大的年輕女人,腰板下意識地彎了下去。
“夠……夠!太夠了!陸太太爽快!真的是大家風範!”
站在後面的虎子和幾個兄弟,看着平日裏眼高於頂的上海老房東此刻點頭哈腰的模樣,只覺得渾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舒坦了。
跟着這樣的大嫂,真他娘的提氣!
……
手續辦得飛快。當那本寫着“陸川、林汐”兩個名字的紅本本落袋,太陽剛收盡最後一道餘暉。
林汐大宴賓客,在新居花園裏整了兩桌硬菜。
就在林汐舉杯慶祝時,上海火車站的人潮擠出一個風塵仆仆的身影。
陸川穿着件洗得發白的工裝夾克,胡子拉碴,眼底兩團烏青,活脫脫一個逃荒的盲流。唯獨那雙眼,亮得嚇人,透着股餓狼般的狠勁。
他沒去招待所,攔了輛黃色面的,直奔愚園路。
到了地界,看着眼前這棟氣派的小洋樓,陸川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嘴角扯出一抹無奈又寵溺的弧度。
這敗家娘們兒,手筆夠大。
“咚咚咚。”大門被敲響。
虎子正撕扯着鴨腿,一聽動靜,兔子般警惕地竄到門口:“誰!”
“我。”
只有一個字,嗓音沙啞。
屋裏,林汐手裏的筷子一頓。
門開了。四目相對。
陸川站在門口,背着個破帆布包,渾身裹挾着西北戈壁的粗糲風沙。屋內的林汐穿着真絲家居服,站在燈火通明的客廳,手裏端着紅酒杯,精致得像畫報上的女明星。
這種強烈的視覺反差,讓屋裏的氣氛停了幾秒。
“陸工!”虎子幾人反應極快,條件反射地立正敬禮,隨即極其識趣地抓起酒瓶,“那啥……嫂子,我們去花園巡邏!你們聊!”
大門合攏的瞬間,陸川把包往地上一扔,大步逼近。
他不說話,伸手把林汐撈進懷裏,雙臂收緊,勒得林汐肋骨發疼。那股混着劣質煙草和風沙的粗糙味道霸道地鑽進林汐的鼻腔。
“唔……陸川,你髒死了……”林汐嘴上嫌棄,手卻誠實地環住男人精瘦的腰。
陸川沒鬆手,反而埋首在她頸窩,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確認懷裏的人是真實的。
“髒?”他低笑,聲音裏帶着長途奔襲後的疲憊,“嫌我髒?那我去洗洗。不過洗之前,先把軟飯吃了。”
他從兜裏掏出一個體溫捂熱的、皺巴巴的信封,重重拍在林汐手心。
“這是這次項目的獎金,兩千塊。還有下半年的津貼,都預支了。”陸川語氣一本正經,“拿着,買菜。”
林汐捏着那個薄薄的信封,看着眼前這個一臉嚴肅“交公糧”的男人,終於沒忍住,笑得眉眼彎彎。
她拉着陸川的手,走到臥室,指着那個還沒來得及存進銀行、敞開着的帆布包。
裏面還剩着幾十萬現金,紅彤彤的一片,在床頭燈下泛着誘人的光。
“陸總工,你這兩千塊,怕是連個買菜的零頭都不夠。”
林汐挑起他的下巴,像個調戲良家婦男的女流氓,
“看見沒?這是你那些‘破爛’換的。加上這套房子,咱家現在的資產,夠你那廠長給你打工打到下輩子。”
陸川的目光落在那一床的錢上。
瞳孔微微收縮,但他沒有露出林汐預想中的狂喜。
相反,他的眉頭慢慢皺了起來。他的視線穿過那些錢,死死盯着林汐依然平坦的小腹,又看向她略顯消瘦的鎖骨。
這一個月,她是怎麼過來的?
一個孕婦,帶着這潑天巨款,在魚龍混雜的上海灘周旋。跟徐嘯天那種賭徒博弈,跟老油條談生意,各種魚龍混雜的人物。
光是想想那些畫面,陸川的胸口就發堵。
什麼“老婆本”,什麼“富婆”,他只覺得害怕。
“林汐。”
陸川轉過頭,眼神深邃,愧疚和深情。
“怎麼了?嚇傻了?”林汐還在笑。
“這麼多錢,你就一個人扛着?”陸川嗓音啞得厲害,伸手撫上她的臉頰,動作卻輕得像在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老子在西北搞什麼破導彈……連自己老婆擔驚受怕的時候都不在身邊。”
他猛地將林汐壓在柔軟的席夢思床墊上,避開了她的肚子,吻得極深極重。
這一次沒有欲念,只有失而復得的珍視。
“錢是死的,你是活的。林汐,以後這種玩命的事不準再幹。老子這輩子最大的運氣,不是搞出了新材料,是娶了你這個傻大膽。”
情到濃時,陸川摘掉了眼鏡,將被子拉高,遮住那一床刺眼的鈔票。
就在他俯身想要進一步動作時,職業性的敏銳讓他突然停住了。
常年與機密和危險打交道,讓陸川對環境有着野獸般的直覺。剛才進門時虎子那句“耗子”,在他腦海裏一閃而過。
他的目光看似無意地掃過床頭櫃。
那裏放着一張今天的《新民晚報》,報紙被壓在水杯下,露出一角模糊的素描通緝令。
那個眉眼特征……鷹鉤鼻,三角眼。
陸川立馬緊張了起來。
是他。
那個在西北基地外圍潛伏了三個月,多次試圖滲透竊取核心數據的境外間諜頭子!
怪不得虎子說那個“耗子”身手好,能從退伍偵察兵手裏溜走。那根本不是普通的劫匪,那是沖着他陸川,或者說沖着他腦子裏的圖紙來的!
這人竟然一路跟到了上海?還摸到了林汐的房門口?
一股令人膽寒的殺意在陸川眼底瞬間炸開,原本旖旎的氛圍頃刻間變得肅殺。
“怎麼了?”林汐察覺到他身體的僵硬,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陸川的大手瞬間覆蓋在她的眼睛上,遮住了她的視線,聲音低沉得可怕,卻透着一股讓人安心的鎮定。
“沒事。看到個老熟人。”
他翻身下床,沒有解釋,徑直走到窗邊,手指挑開窗簾的一條縫隙,目光如鷹隼般掃視着樓下漆黑的花園。
“那個風衣男,不是求財的。”
陸川的聲音很輕,卻像是在林汐心頭敲了一記警鍾。
“那是沖我來的。”陸川回頭,看着床上那個一臉懵懂的小女人,拳頭捏得咔咔作響,“林汐,從明天起,你寸步不能離虎子。”
他重新走回床邊,將林汐連人帶被子緊緊抱在懷裏。
“這上海灘,怕是要起風了。”
林汐敏銳地感覺到了男人身上那股蓄勢待發的戰鬥狀態。
她沒有驚慌,反而反手握住陸川的大手,指尖在他滿是老繭的掌心輕輕畫了個圈。
“起風?”
她嘴角勾起一抹無所畏懼的笑,眼底閃爍着興奮的光芒,“陸川,你是不是忘了?咱們現在手裏有錢,有人,還有你這個能造導彈的腦子。”
“風再大,只要咱們兩口子在一塊兒……”林汐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那就把這天,捅個窟窿出來。讓他這陣風,給咱們數錢用。”
陸川一愣,看着妻子眼中那股子狠勁,胸腔裏的鬱氣一掃而空。
他放聲大笑,眼神重新變得狂野。
“好!聽你的!”
“不過現在……”他再次欺身而上,這一次不再克制,“先辦正事。”
“什麼正事?”
“讓這棟新房子,認認誰才是男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