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納那股子帶着汽油味的尾氣還沒散盡,二樓那扇紅漆斑駁的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但這聲悶響讓整個家屬大院瞬間炸了膛。
劉嬸捧着那把大白兔奶糖,兩只手都在哆嗦,眼珠子瞪得溜圓還沒回過神來。
旁邊幾個平時不對付的婦女早就湊了上來,那眼神盯在林婉腳邊那個被壓扁的紙盒子上。
“乖乖,剛才那彩電是鬆下畫王吧?那個大箱子上的洋文我認得!二十九寸的大屁股彩電!百貨大樓裏賣好幾千呢,還要外匯券才能搞到手!”
“何止啊,那個微波爐才是稀罕貨,聽說那是美國總統才用的玩意兒,熱剩飯不用火,一分鍾就燙嘴,神了!”
“哎,你們看清沒?林汐腳上那雙鞋,那是小羊皮的吧?嘖嘖,踩在這破水泥地上,我都替她心疼!”
“林婉,你剛才說他們那是租的車?我看陸工那架勢,不像啊……”
林婉手裏的漿糊刷子頓在半空,那黏糊糊的液體順着刷柄流下來,滴在大腿上也沒察覺。
喉嚨裏像吞了蒼蠅,又幹又澀,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周圍那些平日裏跟她稱姐道妹的婦女們,此刻的目光在她臉上刮來刮去。
那是看笑話的眼神,是幸災樂禍的打量,仿佛在說:瞧瞧,這就是那個整天吹噓自己命好的林婉,現在臉都被打腫了吧?
陸川那一後備箱的真金白銀騙不了人。
那一身剪裁得體、連個褶子都沒有的西裝,還有林汐脖子上那顆在太陽底下晃瞎人眼的紅寶石,都在無聲地抽打着她所謂的“勤勞致富”。
就在這時,廠區那根沉寂已久的大喇叭毫無征兆地響了,刺耳的電流聲像是要把天空劃破。
“茲拉——”廣播員激昂到破音的嗓音,順着電流傳遍了家屬區的每一個角落:
“特大喜訊!特大喜訊!現在播送一則重要任命通知!”
“經上級黨委慎重研究決定,任命陸川同志爲江城化工廠第一副廠長兼總工程師!”
“陸川同志在西北重點國防項目中做出卓越貢獻,攻克技術難關,特此嘉獎現金五萬元,並記個人一等功一次!”
廣播重復了三遍。
每一個字都扇得林婉耳鳴目眩。
第一副廠長。
五萬元獎金。
五萬啊!
在這個冰棍只要五分錢的年代,這是一筆能把人砸暈的天文數字!
大院裏死一般的寂靜,緊接着爆發出一陣倒吸涼氣的聲音。
劉嬸手裏的奶糖“啪嗒”掉在地上,她顧不上撿,張着嘴仰望二樓那扇緊閉的窗戶,原本的酸氣全化成了要把膝蓋骨嚇軟的敬畏。
這年頭,萬元戶能橫着走,五萬元那是能把這半個家屬院的地皮買下來的巨款!
更別提那個“副廠長”的頭銜,那是實打實的權!
以後誰家孩子進廠、分房,還不是陸川一句話的事兒?
“咔嚓”一聲,林婉手裏的刷子柄徹底斷了,尖銳的斷口扎進了掌心。
她顧不上疼,眼神發直,像只沒頭的蒼蠅。
怎麼會這樣?
上輩子……
上輩子這時候陸川明明因爲圖紙泄密被停職調查了啊!
這時候林汐應該在哭天抹淚,被債主逼得跳樓才對啊!
爲什麼全變了?
難道那個只會享受的作精轉了性?
憑什麼她林婉重活一世,還要被踩在腳底下吃灰?!
二樓屋內。
外面的喧囂被厚實的紅磚牆隔絕了大半,只剩下若隱若現的嘈雜。
陸川脫下西裝外套,隨手搭在椅背上,挽起襯衫袖子,露出結實的小臂和暴起的青筋。
他蹲在地上,正利落地接通那台新買的鬆下彩電。
林汐踢掉高跟鞋,光腳踩在剛鋪好的新西蘭羊毛地毯上,腳底陷進軟綿綿的絨毛裏。
她撕開一包進口的瑞士蓮巧克力,塞了一顆進嘴裏,甜膩的滋味瞬間沖散了旅途的疲憊。
“陸廠長,恭喜升官發財。”
林汐靠在沙發上,看着男人寬闊的背影,語調裏帶着鉤子,“剛才那廣播動靜挺大,估計樓下某人的心都要碎成餃子餡了。”
陸川調試好頻道,畫面跳出《新聞聯播》的片頭。
他回頭,把遙控器遞給她,神色波瀾不驚:“五萬塊獎金明天去財務領,回頭都給你。加上那一百二十萬,咱們現在是不是該考慮把這屋子翻修一下?這地毯配這水泥地,委屈了。”
“翻修?”
林汐環視了一圈這略顯陳舊的筒子樓格局,搖了搖頭,“不修。這地兒太小,施展不開。等這陣子忙完,咱們去市裏買套獨門獨院的小洋樓,帶花園的那種,我要種滿玫瑰花。 至於這兒……”
她走到窗邊,修長的指尖挑開窗簾一角,居高臨下地看着樓下還在發愣的人群,輕笑了一聲。
“這兒留着偶爾回來住住,專門給有些人添添堵,挺好。這叫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有些人不看難受,看了更難受,我就喜歡看她們難受的樣子。”
晚飯點,大院裏的油煙味又升起來了。
往常這時候,各家各戶都是叮叮當當的炒菜聲。
但今天,二樓沒有剁菜板的聲音,也沒有煙熏火燎。
只有“叮”的一聲清脆響聲。
一股混雜着奶香、黃油香和肉香的霸道味道,囂張地鑽出窗縫。
林汐把熱好的牛奶和蝴蝶酥擺在盤子裏,又切了一盤色澤紅潤的金華火腿。
“陸川,去把隔壁樓收廢品的王大媽叫來。”
“王大媽?”
陸川一愣。
“對。”
林汐擦了擦手,眼底劃過一道精光,“我身子重了,聞不得油煙味。以後做飯、洗衣、打掃衛生這種粗活,總不能讓堂堂副廠長親自動手。王大媽手腳麻利,人也老實。一個月給她開五百塊,包兩頓飯,讓她以後專門伺候咱們家。”
五百塊!
還得包兩頓帶葷腥的飯!
這年頭一個正式工累死累活也就拿三四百。
陸川看着林汐那副理所當然的“剝削階級”嘴臉,喉結滾了滾,反倒覺得自家媳婦這股子恃寵而驕的勁兒特別順眼。
“行,聽你的。這就去叫。”
十分鍾後,王大媽攥着那個裝着一百塊預付工資的信封進了門,布鞋都不敢踩那羊毛地毯,恨不得飄着走。
“哎喲,林汐啊,這……這也太多了,真的只要做飯收拾屋子?”
“哪怕是削個蘋果,只要我不想動,那也是活。”
林汐指了指廚房,“今晚先簡單點,把那只金華火腿蒸了,再炒個時蔬。記住了,以後買菜不用省錢,專挑貴的買。尤其是肉,頓頓不能少。”
當濃鬱的火腿鹹香飄出窗戶時,樓下的林婉正就着鹹菜啃冷饅頭。
胃酸混合着心裏的苦水翻江倒海,手裏的饅頭幹得像嚼蠟,卡在喉嚨裏咽不下去,吐不出來。
接着就是劉嬸的大嗓門,恨不得拿個喇叭喊: “聽說了沒?林汐家請保姆了!一個月開五百塊!我的乖乖,那是地主婆的日子啊!連王大媽那種收破爛的都翻身了!”
林婉在這個大院裏拼命立下的“勤儉持家”人設,在林汐的“鈔能力”面前碎成了渣。
人家不僅不幹活,還花錢請人幹,大家非但不罵她懶,反而羨慕得眼睛發紅!
夜深人靜,月光灑在窗台上。
陸川洗完澡,帶着一身水汽鑽進被窩,長臂一撈,避開腹部將林汐圈進懷裏。
手掌貼在她肚子上,感受着裏面輕微的胎動,他緊繃的下顎線終於鬆弛下來,冷硬的眉眼化作一灘春水。
“林汐。”
“嗯?”
“嚴老跟我說了,這次回來,上面有意把廠子周邊的三產服務區劃撥出來搞試點。”
陸川聲音低沉,胸腔微微震動,“就在大院門口那條街,打算建一排門面房,搞商業街。”
林汐猛地睜開眼,睡意全無,眼睛亮得像貓頭鷹。
商業街?
那可是九十年代最暴利的原始鋪位!
只要拿下來,那就是一只只會下金蛋的母雞!
“內部消息?”
林汐翻個身,手指在他胸口的肌肉上畫圈,“陸廠長,這是打算給咱們家再添個聚寶盆?”
陸川抓住她作亂的手,放在唇邊親了親,胡茬刺得她手心發癢。
“我有優先認購權。但我手裏沒那麼多現金。不過……聽說咱們家有位上海回來的大富婆,手裏握着一百多萬巨款,正愁沒地兒花?”
林汐樂了,湊過去在他喉結上狠狠咬了一口,“行啊陸川,算盤打到我頭上來了。這項目我投了。不過有言在先,房產證上得寫我名字,租金我收,你只負責蓋章籤字。”
“成交。”
陸川翻身將她壓住,吻落在她耳畔,聲音低啞,帶着濃濃的情欲, “人都是你的,錢算什麼。”
什麼林婉,什麼對照組,早就被她甩到了九霄雲外。
她要的不是贏過誰,而是站在這個時代的風口上,起飛!
她的目標,是做這江城第一個買下整條街的女首富。
次日一早,林汐是被一陣像是奔喪般的急促敲門聲吵醒的。
陸川早就去廠裏開會了,畢竟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得去燒第一把。
林汐披上晨縷拉開門,門外站着的正是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保衛科長王大勇。
此刻,這位王科長滿頭大汗,手裏提着兩瓶好酒和一條紅塔山,臉上的褶子笑得都能夾死蒼蠅。
“嫂子!起這麼早啊?”
王大勇腰彎成了大蝦米,眼神亂飄,根本不敢看林汐的臉,“那個……聽說陸廠長高升了,我特意來道喜!以前我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林汐靠在門框上,連正眼都沒給那些東西一個。
那些東西,連給她家狗當玩具都不配。
“王科長,酒拿回去吧。陸川說了,他當這個副廠長,第一件事就是要抓作風紀律。你這大清早的送禮,是想讓他剛上任就犯錯誤?還是說……你怕以前幫着趙建國欺負我的事兒,被陸川翻舊賬?”
王大勇腿一軟,差點跪下,冷汗瞬間溼透了後背。
他太清楚陸川的手段了,那是在西北戈壁灘上能跟狼群對峙的主兒!
“嫂子!我那是豬油蒙了心!我……我真不是人!”
王大勇抬手就想抽自己大嘴巴子。
“行了。”
林汐打斷他,目光越過王大勇,看向樓梯口正探頭探腦的林婉。
她眼珠一轉,笑得張揚,“想將功補過?行啊。我家新買的車髒了。王科長要是閒着沒事,去幫我擦擦車?記住,要擦得能照出人影來。”
讓堂堂保衛科長給她擦車?
還要當着全大院的面?
這簡直就是把他的臉皮撕下來扔在地上踩!
王大勇臉漲成豬肝色,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但看着林汐那副表情,他咬了咬牙,把心一橫。
面子算個屁!
保住烏紗帽要緊!
“行!嫂子您發話,別說擦車,卸輪胎我都幹!”
王大勇把禮物往地上一放,轉身就往樓下沖,擼起袖子對着那輛桑塔納就開始哈氣擦拭。
那副狗腿樣兒,看得林婉下巴差點掉地上。
林汐站在二樓陽台,手裏端着牛奶,看着樓下這一幕,心情舒暢。
“崽啊,記住了。這就是權勢的味道。只要你爹夠硬,你娘夠富,這世上的惡人,都會變成搖尾巴的狗。”
就在這時,一輛掛着市委牌照的黑色紅旗小轎車緩緩駛入大院,氣場威嚴,直接停在了正在擦車的王大勇身後。
車窗降下,露出一張精明幹練的中年臉孔,是市招商局的李局長。
他手裏拿着一份文件,神色焦急,額頭上甚至掛着汗珠:
“請問,陸川陸廠長家是在這兒嗎?有個緊急的大項目,外商點名要見陸廠長和他愛人,說是只有那位林女士,才能拍板這筆生意!十萬火急!”
王大勇手裏的抹布“啪嗒”一聲嚇掉了。
連市裏的局長都親自找上門了?!
這也太通天了吧!
林汐挑眉。
外商?
點名見她?
她放下牛奶杯,指尖在欄杆上輕輕叩擊。
看來她在上海灘撒下的網,終於撈到大魚了。
林汐整理了一下真絲裙擺,瞬間氣場全開,對着樓下朗聲道:“在這兒。不過陸廠長不在,這生意我來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