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第幾個夜晚?第幾個白晝?
這些曾經我會下意識留意的標記,如今已變得模糊不清。時間不再是需要計數的刻度,而是一種綿長的、溫暖的背景音,像山洞外永不間斷的海浪聲。我的世界有了新的基準:睜開眼能看到他安靜的側臉,入睡時能感受他微涼的氣息縈繞在翼膜包裹的黑暗中——這便是完滿的一“天”。
只要他在我的視線裏,在我的懷抱中,每一刻都是閃着微光的恩賜。飢餓感變得可以忍耐(當然,還是會定期去森林裏“可持續性地”拜訪我的動物朋友們),探索的欲望也有了更甜蜜的指向——不再是漫無目的的“鋤大地”,而是“帶他去看我發現的有趣東西”。
夜晚依舊是我們活動的主要時節。有時只是牽着他的手,在熟悉的山洞附近散步。月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錯在一起。我走得慢,配合他起初有些生澀、後來漸漸流暢的步伐。我會指給他看夜光花突然綻放的瞬間,看螢火蟲在灌木叢中升起的小燈籠陣列。他總是看得很專注,槿紫色的眼眸在幽暗環境中仿佛會自己發光,倒映着一切微小的奇跡。
當我渴望帶他去更遠的地方時,翅膀便派上了用場。我會先張開三對翼膜,在他面前輕輕扇動,帶起一陣風,然後指指遠方,再指指他和我,做出一個擁抱和起飛的動作。他很快明白了這個“儀式”。當我伸出雙臂,他會順從地靠近,讓我將他打橫抱起(這個姿勢最穩當),然後用那雙純淨的眼睛看着我,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飛咯!”我會低喊一聲,雖然他還是聽不懂。然後奮力振翅,地面急速遠離,風在耳畔呼嘯。我能感覺到他在我懷中的輕微緊繃,但很快,當他看到腳下森林如墨綠的絨毯般展開,看到遠處海面上碎銀般的月光之路,看到他從未抵達過的山巒輪廓時,那緊繃便會化爲更深的專注。他不會驚呼,只是眼睛睜得更大一些,目光追隨着飛速掠過的景色。有時我會故意做一個平緩的滑翔或旋轉,他便會更緊地抓住我胸前的衣料,指尖微涼。這種細微的依賴感讓我滿心歡喜。
然而,我心裏始終橫着一根刺。我能帶他看自然的美景,卻無法帶他進入那個更復雜、也更能讓他“理解”這個世界的地方——人類的領域。我能看出他眼中的困惑。當他看到我撿回來的、帶有明顯人類工藝痕跡的物品(比如那個破碗,比如那根發繩),他會拿在手裏反復端詳,指尖摩挲上面的紋路,紫眸中滿是思索。當他聽到遠處隨風飄來的、模糊的人聲鼎沸(可能是村莊的祭典或集市),他會停下所有動作,側耳傾聽,臉上是純粹的、毫不掩飾的好奇。
他聽得懂他們的話。我知道。
這個認知讓我既驕傲(我的寶物真聰明!)又無力。我無法給他解釋什麼是“買賣”,什麼是“節日”,什麼是“家庭”。我能做的,只有笨拙地填補他認知的空白。
於是,我開始了新的“探險”:帶他悄悄接近人類聚集地的邊緣。
我們總是躲在最深的陰影裏——茂密的樹冠、廢棄屋舍的斷牆後、巨大的礁石縫隙。我會用翅膀攏住他,自己也屏息凝神,確保我們只是兩團不起眼的黑暗。然後,指着那些在燈火下走動、交談、勞作的人類,示意他看。
看那個母親如何溫柔地拍打懷中哭鬧的嬰兒,看幾個孩童如何在空地上追逐嬉戲,看老人如何就着月光修補漁網,手指翻飛如蝶。看人們交易時的手勢和表情,看相聚時的歡笑,看離別時的不舍。
他看得很認真,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把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的細微差別都刻入那純淨的紫水晶裏。有時,他的嘴唇會無聲地微微開合,似乎在模仿聽到的音節。看到他這樣努力地“學習”,我的心裏酸酸脹脹的,有一種混合着憐愛和隱隱痛楚的感覺。我只能更緊地摟住他,用臉頰蹭蹭他的頭發,無聲地告訴他:沒關系,慢慢來,我會一直陪着你。
日子在無聲的陪伴中流淌。我逐漸發現,他比我想象的更加“完整”。他學東西很快,模仿能力極強。幾次下來,他已經能熟練地跟着我在林中穿行,避開低垂的枝椏,輕盈地躍過小溪。他也會擺弄我那些“收藏”,把生鏽的刀和彩色的石頭分類擺放(雖然分類標準我有時看不懂),或者用那根發繩,嚐試着梳理他自己和我總是亂翹的頭發(結果往往更亂)。
於是,我慢慢放鬆了那根時刻緊繃的弦。白天相擁入睡時,我不再強制他一定要閉眼或一動不動。如果他沒有睡意,我會允許他在山洞內有限的範圍裏輕輕活動,擺弄那些石頭,或者只是靜靜坐在洞口內側,看着外面被樹葉過濾後的、斑駁的光影變化。他從未走遠,總是待在我一睜眼就能看到的地方。這種默契讓我安心,也讓我更加確信,我們屬於彼此。
直到那個我永生難忘的“意外”。
那是一個與往常無異的白日。我裹着翅膀,抱着他,沉在睡眠的深海。某種說不清的不安突然刺破了夢境的表層,讓我倏然驚醒。
懷裏的重量是真實的,但那種安心的氣息……似乎遠了些?
我猛地睜開眼,鬆開翅膀。洞內光線昏暗,但足以讓我看清——我身邊的位置空了。
心髒瞬間被冰冷的恐懼攫住。我彈坐起來,目光急掃山洞。沒有!那個紫色的身影不在任何角落!
“譁啦!”三對翅膀不受控制地完全張開,我像一道黑色的箭矢沖向洞口。刺目的陽光如同燒紅的針,狠狠扎在我的皮膚和眼睛上,但我顧不上了。目光瘋狂搜尋——
他就在那裏。
站在洞口外幾步遠的地方,一片小小的陽光空地上。正午的陽光毫無遮擋地傾瀉在他身上,那頭深紫色的長發流淌着綢緞般的光澤,淺紫色的水幹服白得晃眼。他微微仰着臉,閉着眼,任由陽光親吻他毫無瑕疵的面容,睫毛在眼下投出細密的扇形陰影。微風拂過,帶起他頰邊的發絲和寬大的袖擺。那畫面,美好得近乎聖潔,卻讓我魂飛魄散。
“不——!”我嘶啞地喊出一個破碎的音節,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沖了出去。
灼燒的劇痛瞬間席卷了暴露在陽光下的每一寸皮膚,像被滾燙的油潑過。但我眼裏只有他。我撲過去,用翅膀和身體盡可能地將他籠罩,然後一把將他緊緊抱起來,轉身沖回山洞的陰影裏。
“砰!”我幾乎是摔進洞內的,後背撞在岩壁上也渾然不覺。翅膀迅速收攏,將我們重新包裹進黑暗。我劇烈地喘息着,心髒狂跳不止,陽光帶來的灼痛此刻才鮮明地爆發出來,手臂、脖頸、臉頰……凡是暴露的地方都火辣辣地疼,皮膚肉眼可見地變得通紅,甚至起了細小的水泡。
但我先顧不上去看自己的傷。我鬆開他一點,顫抖着手,急切地檢查他的情況。捧住他的臉,翻開他的袖子,仔細看他的手臂、脖頸……
沒有發紅。沒有灼痕。皮膚依舊光滑如玉,微涼如初。甚至連那身潔淨的衣物,都沒有沾染半點陽光的“毒焰”。
他沒事。
他……不怕陽光?
這個認知像一道閃電劈進我的腦海,驅散了所有恐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近乎狂喜的釋然。他沒事!陽光不會傷害他!他和我不一樣,他沒有被詛咒,他可以自由地站在光明之下!
“哈……哈哈……”我笑了出來,聲音幹澀,卻充滿了真實的喜悅。身上的灼痛還在持續,但心裏的那塊大石卻轟然落地。真好啊,我的寶貝,我的少年,他可以沐浴在陽光裏,可以享受我永遠無法觸及的溫暖和明亮!
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少年的反應。
他似乎才從剛才那一連串電光火石般的變故中回過神。被我猛地抱回、急切檢查、然後看着我又痛又笑……他槿紫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看着我被陽光灼燒得通紅的皮膚,看着那些刺眼的痕跡。他精美的臉上,那種慣常的懵懂和寧靜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神色。那雙總是清澈見底的眼眸,仿佛被投入了石子的深潭,蕩開了一圈圈復雜的漣漪——困惑、恍然、擔憂……最後,漸漸蒙上了一層溼漉漉的霧氣,眼角微微泛紅。
他要哭了?是因爲被我嚇到了嗎?
我立刻慌了,顧不上身上的疼痛,連忙再次把他摟進懷裏,一只手笨拙地拍着他的背,嘴裏發出無意義的、安慰的咕噥聲:“沒事了,沒事了,不怕不怕,是我不好,嚇到你了……”我用臉頰蹭他的頭發,想驅散他的不安。
然後,我感覺到一只微涼的手,輕輕貼上了我脖頸處一片灼傷最明顯的地方。
我微微一顫。
他沒有哭出聲,只是用指尖極其輕柔地撫過那片發紅、甚至有些破皮的皮膚。觸碰帶來細微的刺痛,但更多的是他指尖的涼意帶來的舒緩。他抬起頭,溼潤的紫眸近在咫尺,裏面盛滿了清晰的、毫不掩飾的擔憂和……心疼。
他不是被嚇到。他是在……擔心我。
這個認知讓我胸口一暖,隨即又涌上濃重的不好意思。我躲閃着他的目光,手忙腳亂地拉扯身上那件過於寬大的破舊外衣,試圖遮住那些難看的灼痕,一邊比劃着:指指傷口,做出一個“很快就好”的手勢(用手勢表示時間流逝和恢復),又拍拍自己的胸口,咧嘴努力露出一個“我很好,不痛”的笑容,盡管這笑容可能因爲疼痛而有些扭曲。
他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那雙蒙着水汽的眼睛眨了眨,長長的睫毛上似乎真的凝了一星半點的溼意。他沒有再試圖觸摸我的傷口,只是伸出雙臂,輕輕環住了我的腰,把臉貼在我沒有受傷的胸口。
這個主動的、帶着安慰意味的擁抱,讓我整個人都僵住了,隨後是無邊無際的柔軟情緒將我淹沒。我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他,翅膀溫柔地合攏,將我們重新包裹進黑暗的安寧裏。
身上的灼痛還在隱隱發作,但心裏卻像被溫泉熨帖過,暖洋洋的。我低下頭,輕輕吻了吻他的發頂。
“睡吧。”我用氣聲說,盡管他聽不懂。
他安靜地依偎着,沒有閉眼,只是那樣靠着我。直到我的呼吸再次變得綿長,沉入帶着疼痛和滿足的睡眠。
自那之後,我不再限制他白天的活動。我知道,陽光是他的領域,不是他的囚籠。他可以在洞口附近走動,可以坐在那塊曾讓我驚慌的空地上,靜靜看着白晝的世界如何運轉。偶爾,我會從並不沉實的白日淺眠中醒來,翼膜掀開一條縫隙,悄悄望出去。
有時看到他坐在陽光下,伸手去接從葉隙漏下的光斑,指尖在光塵中穿過,紫眸裏映着金色的碎芒。有時看到他蹲在草叢邊,觀察一只白天活動的甲蟲,神情專注得像個真正的學者。每次確認他安然無恙,且沉浸在屬於自己的探索中時,我才會安心地合上眼睛,繼續我的黑暗之眠。
我們的世界,從此有了光與暗的和諧分野。他在光明中悄然成長,我在黑暗裏靜靜守護。而連接我們的,是無數個相擁的晝夜,和那份無需言說、卻日益清晰的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