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明從西域回來時,已是次年春天。
西域的風沙把她的皮膚吹糙了些,但眼睛裏的光更亮了。她帶回來的不止是三十六國的謝表,還有三個西域學生、兩箱用拼音標注的各國語言手稿,以及一腦子“拼音國際化”的新想法。
這一日的朝會,本應以祥和收尾。西域三十六國的聯名謝表與豐厚貢禮已呈於御前,皇帝對林昭明褒獎有加。就在鴻臚寺卿唱喏,準備退朝之際,禮部尚書柳成再次出列。
與以往的激憤不同,此刻的柳成面色沉靜,甚至帶着一種學者般的肅穆。他手中捧着的並非奏折,而是一卷用綢布仔細包裹、邊角破損嚴重的古老書卷。
“陛下,老臣近日於故紙堆中,偶得前朝孤本殘卷,乃是一佚名胡商所著的《萬國音記》殘篇。”柳成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大殿,“其中記錄了一些西域乃至更西之地的異族文字發音符號。老臣不才,對照研究後,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
他緩緩展開殘卷,指向幾處用朱筆圈出的、扭曲如蝌蚪的符號,又命人將林昭明的“拼音聲母韻母表”大幅拓本懸掛於側。
“諸位請看,”柳成的手指劃過,“此胡商所記‘吐火羅’地之‘齒音符號’,與林女史所創拼音中的‘s’何其相似!此‘喉音符號’,與拼音之‘h’幾近同源!更有數個韻母符號,亦能找到對應!”
朝堂上一片譁然!此前質疑拼音,多從“粗陋”“壞文脈”出發,而柳成此次,直接拿出了“實證”,將拼音與胡人(異族)文字符號關聯起來,這是從根本上質疑其 “華夏正統性”!
柳成轉身,目光如炬,直射林昭明,問出了誅心之論:“林女史,你這‘拼音’,與你聲稱所本的《切韻》《廣韻》之反切古法,形制迥異。反倒與這胡商所記異族符號,形神皆似!敢問女史,你所創之術,究竟是我華夏正音之梯,還是……竊胡音之形而亂我夏聲的‘非我族類’之謀?!”
“非我族類”四字,如驚雷炸響!這是比“巫蠱”更可怕、更根本的指控,直指文化認同與忠誠。所有目光瞬間聚焦在林昭明身上,連帝座上的李承晏也微微前傾了身體。
林昭明深吸一口氣,走出臣列。她先對皇帝一禮,然後走到那殘卷與拼音表前,仔細觀看。片刻後,她抬起頭,臉上並無慌亂,反而露出一絲了然甚至惋惜的神情。
“柳尚書果然博聞強識,此殘卷確爲珍貴。”她先肯定了對方,隨即話鋒一轉,“然,尚書只見其‘形似’,未解其‘神異’,更未明文字與語言流傳之通則。”
“其一,人類發音器官相通,所發輔音、元音種類有限。無論華夏、胡商,描摹‘s’之擦音,線條自然趨近氣流形狀;記錄‘a’之開口元音,符號易向敞開之形靠攏。此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非抄襲,實爲人類對同一自然聲音的近似描摹。若依尚書之見,莫非天下描繪太陽的圖形皆源自抄襲?”
“其二,”她不給柳成反駁之機,語速加快,“拼音之根,絕非這些胡商符號。其聲母、韻母體系,悉數源自《廣韻》三十六字母與二百零六韻,經反切上下字歸納、簡化、系統化而得。每一個拼音字母的選擇與形狀,皆有古音依據與便於書寫之考量。”
她轉身,面對百官,朗聲道:“譬如這‘h’,源自‘曉’母,古音清喉擦音,選擇此形,正是因其像氣流自喉間呼出之狀,且書寫簡易。這與胡商符號的相似,恰說明先民與胡商在記錄同一種人類聲音時,產生了智慧的共鳴,而非誰抄襲誰!”
“其三,”林昭明的聲音陡然升高,帶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也是最有力的反證——若拼音真是‘竊胡音’,爲何西域三十六國,反而視其爲學習我華夏文字、記錄其本國語言的至寶?聯名謝表在此!”
她高舉那份厚重的謝表,翻開其中一頁,指向用拼音與於闐文、龜茲文並排標注的段落:“請看!他們用拼音準確地標注了漢字讀音,更用拼音爲其本無完善文字的語言注音、造詞! 若拼音是‘胡音’,他們爲何要用‘胡音’來學漢字?這豈非悖論?”
“真相是,”林昭明環視全場,一字一句,“拼音非胡非夏,它是一套基於漢語音韻規律、提煉出的科學注音工具。它如同算學中的數字,工匠手中的尺規,本身無分胡漢,唯看用於何種語言、爲何種文明服務。用於漢語,它便是傳承華夏正音之梯;用於他語,亦可成爲溝通之橋。西域諸國用拼音學習漢字、記錄己語,正是我華夏文明海納百川、化育萬方之氣象的明證!”
“陛下!”林昭明最後向御座躬身,“柳尚書所疑,乃文化本位之警醒,其心可鑑。然,事實勝於雄辯。拼音之根,扎於《廣韻》沃土;拼音之用,已獲西域萬民檢驗;拼音之效,在於利我百姓,通我文脈,彰我文明之自信與包容!它非但非‘非我族類’,恰是我族文明與時俱進、兼容並包之生命力的體現!”
朝堂之上,寂靜無聲,唯有她清越的聲音回蕩。
柳成臉色蒼白,他拿着“形似”的武器攻訐,對方卻還以“音理共通”、“體系源流”、“實際效用”與“文明高度”的組合拳,層層拆解,步步升華。尤其最後將拼音與“華夏文明生命力”掛鉤,更是立於不敗之地。
皇帝李承晏緩緩露出笑容,撫掌道:“好一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好一個‘文明生命力’!柳愛卿,考據之功不沒,然林愛卿所言,更是格局所在。此事不必再議。拼音,乃我大梁士民智慧之結晶,文明傳播之利器,此論定矣!”
柳成持着那卷殘卷,僵立片刻,最終,深深一揖,默然退回班列。這一次,他眼中除了挫敗,更多了一層深刻的震撼與反思。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窮究故紙,試圖從故紙堆裏找到擊垮對方的證據;而對方,早已在創造新的歷史,並在更廣闊的天地裏,贏得了人心與文明的認同。
這場交鋒,無關對錯,唯見高下。
文教司的牌子掛上西偏殿大門那天,她站在台階下,抬頭看着那塊黑底金字的匾額,心裏百感交集。
從浣衣局宮女到正五品教化使,再到執掌一司的正四品文教使,這條路她走了三年。
但現在,她有了正式的衙門、下屬、預算——可以正大光明地搞事情了。
可她沒想到,第一個要處理的“事情”,會這麼……烏龍。
那是個尋常的午後。灑掃的小太監春生在整理西偏殿廊下的花盆時,在月季花盆底下發現了一個疊得方方正正的油紙包。打開一看,裏面是張粗糙的草紙,上面用炭筆寫着幾行——鬼畫符。
“a-o,w-o,n-i,h-a-o?”
“j-i-n,t-i-a-n,t-i-a-n,q-i,h-e-n,h-a-o。”
“w-a-n,s-h-a-n-g,l-a-o,d-i-f-a-n-g,j-i-a-n。”
“m-i-m-a,b-u-y-a-o,g-a-o-s-u,b-i-e-r-e-n。”
春生不識字,但學了幾個月拼音,勉強認出這是拼音寫的句子。可拼出來的意思讓他一頭霧水,又覺得這藏頭露尾的樣子很可疑,趕緊把紙條交給了王德福。
王德福一看,臉色變了。他識字,但拼音只學了皮毛,拼得磕磕巴巴:“a-o……我?w-o……我?n-i……你?h-a-o……好?”
“我、你、好?”王德福眉頭緊鎖,“這什麼暗號?”
他不敢耽擱,立刻把紙條呈給了李承晏。
李承晏正在批閱一份關於整頓漕運的奏折,接過紙條掃了一眼,眉頭微皺。他拼音學得扎實,幾乎瞬間就拼出了完整內容:
“ao wo ni hao?”(嗷,我你好?)
“jin tian tian qi hen hao。”(今天天氣很好。)
“wan shang lao di fang jian。”(晚上老地方見。)
“mi ma bu yao gao su bie ren。”(密碼不要告訴別人。)
李承晏:“……”這都什麼跟什麼?
但“晚上老地方見”“密碼不要告訴別人”這幾個關鍵詞,讓他警覺起來。東宮之內,用這種隱秘方式傳遞消息?
“在何處發現的?”他問。
“西偏殿廊下,第三個月季花盆底下。”王德福低聲道,“藏得很隱蔽。”
李承晏沉吟片刻:“今日西偏殿有哪些人進出?”
“除了林女史和那幾個翰林院編修,還有來送文書的鴻臚寺主事、工部兩個書吏,另外……”王德福頓了頓,“周文淵周大人午後來過,說是找林女史討教幾個古音的拼音標注問題。”
周文淵?那位致仕的太子太傅、清流領袖?他之前可是堅決反對拼音的。
李承晏眼神微凝:“他現在何處?”
“已經走了,說改日再來。”
“派人暗中留意周府動靜。”李承晏吩咐,“另外,今晚戌時三刻,帶人去西偏殿廊下蹲守。孤倒要看看,這‘老地方’見的是誰。”
“是!”
戌時二刻,西偏殿廊下。
李承晏換了身深色常服,隱在廊柱陰影裏。王德福帶着兩個身手好的侍衛,埋伏在花叢後。
月明星稀,廊下寂靜。
戌時三刻到了。
無人出現。
戌時四刻,依然沒有動靜。
就在王德福懷疑是不是弄錯了時間時,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從牆根傳來。
只見一個瘦小的黑影,鬼鬼祟祟地摸到第三個月季花盆前,蹲下身,似乎往盆底塞了什麼東西,然後迅速溜走了。
“追!”王德福低喝。
兩個侍衛如離弦之箭撲出,片刻後拎着個掙扎的小太監回來了——正是春生。
李承晏從陰影中走出,看着嚇得面無人色的春生:“是你?”
“殿、殿下饒命!”春生撲通跪倒,“奴、奴婢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李承晏聲音冰冷,“那紙條是你寫的?你要與誰在老地方見?”
“不是!不是奴婢寫的!”春生快哭了,“是、是奴婢放的,但不是寫給奴婢的!是……是幫人傳遞的!”
“幫誰?”
“是……是秋月姐姐!”春生哆哆嗦嗦道,“她和浣衣局的小順子……好上了。兩人都不識字,又怕被人發現,就用拼音寫紙條,讓奴婢幫忙傳遞。今天這張,是小順子寫給秋月的……”
李承晏:“……”
王德福:“……”
兩個侍衛:“……”
鬧了半天,是宮女太監的私相授受?還用的是拼音情書?
李承晏揉了揉眉心:“把紙條拿來。”
王德福從花盆底摸出新的油紙包。打開,又是一張拼音密信:
“q-i-u,y-u-e,j-i-e,j-i-e。”
“w-o,x-i-a-n-g,n-i,l-e。”
“m-i-n-g,t-i-a-n,w-a-n,s-h-a-n-g,z-a-i,c-i,d-e-n-g。”
“d-a-i,t-a-n-g,g-u-o,l-a-i。”(秋月姐姐,我想你了。明天晚上在此等,帶糖過來。)
李承晏看着那句“帶糖過來”,額角青筋跳了跳。
李承晏沉默半晌,忽然道:“去把林昭明叫來。”
林昭明被從被窩裏挖起來,睡眼惺忪地趕到西偏殿時,看到的場景是這樣的:
太子殿下黑着臉坐在廊下石凳上。
王德福和幾個侍衛站在一旁,表情古怪。
小太監春生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石桌上攤着兩張拼音密信。
“這大半夜的……”林昭明打了個哈欠,“殿下,出什麼事了?咦,這不是拼音嗎?誰寫的?”
李承晏把紙條推到她面前:“你教的拼音,成了私傳情書的工具。”
林昭明湊近一看,拼讀出來,沒忍住“噗”地笑了:“喲,還挺浪漫。‘我想你了’,‘帶糖過來’……這小順子挺會啊!”
李承晏冷冷看她:“你覺得好笑?”
“啊不是不是!”林昭明趕緊正色,“嚴肅,這事很嚴肅!拼音是用來學習知識、傳遞重要信息的工具,怎麼能用來……用來談戀愛呢!太不像話了!”
她義正辭嚴地說完,又小聲嘀咕:“不過能想到用拼音寫情書,說明他們真學進去了,活學活用啊……”
李承晏:“林、曉、曉。”
“在!”林昭明立正,“殿下,我覺得這事吧,雖然性質不對,但也說明拼音確實實用、易學、保密性強!您想啊,兩個不識字的人,靠拼音就能傳遞心意,這要是用在正途上……”
“比如?”李承晏挑眉。
林昭明眼珠一轉:“比如軍情傳遞!邊疆將士用拼音寫密信,就算被敵人截獲,他們看不懂啊!而且拼音書寫速度快,比漢字密文容易學!”
李承晏微微一怔。
這倒是他沒想到的角度。
“還有還有!”林昭明來勁了,“商隊往來,賬目記錄,用拼音縮寫又快又保密!比如‘絲綢’標SC,‘茶葉’標CY,外人看了懵,自己人一看就懂!”
她越說越興奮:“甚至民間契約,可以用拼音標注關鍵信息,防止被人篡改!因爲拼音的拼寫規則固定,改一個字母讀音就全變了,容易發現!”
李承晏看着桌上那兩張幼稚的情書,又看看林昭明發光的眼睛,忽然覺得……好像真有道理?
“所以,”他緩緩道,“此事不僅不該罰,反而該賞?”
“那倒也不是!”林昭明趕緊擺手,“私自傳遞情書,違反宮規,該罰還得罰。但拼音本身沒錯啊!錯的是使用方式!就像菜刀能切菜也能傷人,不能因爲有人拿菜刀行凶,就禁止全天下用菜刀吧?”
她想了想,又道:“不過這事倒提醒我了——得趕緊編一本《拼音使用規範守則》!明確哪些場合能用,哪些不能用,怎麼用才合規!”
李承晏沉吟片刻,對王德福道:“春生罰三個月月例,閉門思過三日。那個秋月和小順子……按宮規處置,但不必聲張拼音之事。”
“是。”
“至於你,”他看向林昭明,“三日之內,把《拼音使用規範守則》寫出來。要詳細,包括軍事、商業、民間等各領域的使用規範。”
“遵命!”林昭明敬了個不倫不類的禮。
李承晏起身要走,又停住腳步,回頭看她:“你剛才說,拼音可以用來寫情書?”
林昭明一愣:“啊?理論上……可以吧。雖然我不建議……”
“怎麼寫?”李承晏問得很認真。
林昭明:“???”
王德福和侍衛們:“!!!”
太子殿下問這個幹什麼?!
林昭明腦子一片空白,結結巴巴道:“就、就像剛才那樣……用拼音拼出想說的話……不過最好別寫‘帶糖過來’這麼直白,可以含蓄點……比如‘今晚月色很美’……”
“用拼音怎麼寫?”李承晏追問。
“j、j-in w-an y-u-e s-e h-en m-ei……”林昭明機械地拼出來,說完才反應過來,臉騰地紅了。
李承晏點點頭,似乎真的在記,然後轉身走了。
留下林昭明在原地石化。
王德福湊過來,小聲問:“林女史,殿下這是……”
“我不知道!”林昭明捂着臉,“我什麼都不知道!”
此時,春生跪在地上,小聲卻清晰地說:“殿、殿下……奴、奴婢覺得,這兩張紙條,可能……不是同一個人寫的。”
所有人都看向春生。李承晏挑眉:“哦?何以見得?”
春生咽了口唾沫,指着紙條上的拼音:“奴婢笨,剛學拼音不久……但林先生教過,每個人寫字習慣不同。奴婢看這兩張紙條上的聲調符號,有點不一樣。第一張紙條上的第二聲(ˊ),起筆都喜歡帶個小鉤;而第二張紙條上的第二聲,起筆是直的。還有,這個‘晚上’的‘上’(shàng),第一張的第四聲(ˋ)點得很重,像個頓點;第二張的就輕飄飄的,是個小點。”
他頓了頓,鼓起勇氣:“秋月姐姐跟奴婢一塊兒學的拼音,奴婢常見她寫字,她標聲調……更像第二張的樣子。第一張,筆跡雖然故意歪扭,但有些小習慣,不像宮女,倒像是……像是常用毛筆的讀書人,手腕力道不一樣。”
“殿下,這……”王德福憋着笑,“怎麼處置?”
李承晏聞言,神色驟然嚴肅。立刻命人暗中監視秋月、小順子及可能接觸的文人。順藤摸瓜,竟發現有人利用宮人拼音情書這種看似兒戲的方式,在傳遞科場試題的代號和買賣信息!第一張紙條,正是試探和混淆視聽之用。一場潛在的科場舞弊案,竟因一個小太監對拼音筆跡的細致觀察而被意外揭開序幕。
春生因此立功,不再只是普通小太監。李承晏贊其“心細如發,於微末處見真章”,林昭明更感慨“教學相長,學生亦可爲師”。王德福看着這個以往沉默寡言的小同鄉,眼中也第一次有了激賞的光芒。
西域歸來的林昭明,迅速被文教司如山的事務淹沒。那本《西域攻略》被她妥善收在書房最常用的抽屜裏,偶爾翻閱,指腹摩挲過封皮上輕微的磨損和沙塵痕跡,總會想起大漠孤煙和三十六國學子亮晶晶的眼睛,以及……最後一頁那句“平安歸來”。至於那張一時沖動塞進去的小紙條,早已被她埋在了記憶深處,幾乎遺忘。
這日午後,李承晏(此時已登基爲帝)難得有暇,親至文教司巡視。林昭明正在外間與幾位翰林編修爭論某個邊塞方言的注音問題,吵得面紅耳赤。
李承晏沒讓人通傳,獨自走進了她裏間的小書房。書案上一片狼藉,堆滿了各地方言記錄、拼音修訂稿。他的目光掃過,最終落在那本熟悉的、略顯舊色的《西域攻略》上。它被攤開在案頭,正翻到記錄龜茲國風俗的那一頁,旁邊還有林昭明新寫的注釋。
他信步走過去,拿起冊子,隨意翻看。裏面多了許多她沿途的批注、見聞,字跡時而工整時而潦草,仿佛能看到她伏案疾書或於驛館燈下思索的模樣。當他翻到近乎封底處,準備合上時,一張夾在深處、因冊子頻繁開合而微微滑出的、極其單薄的小紙條,輕飄飄地滑落下來,無聲地掉在了紫檀木的書案上。
李承晏一怔,彎腰拾起。
紙條很小,折疊的痕跡很深,邊緣已有些毛糙。他展開。
上面只有一行他熟悉到骨子裏的、工整卻略顯小心翼翼的拼音筆跡:
“jīn wǎn yuè sè hěn měi。”
沒有漢字,沒有署名,沒有日期。
仿佛時空驟然凝固。
所有聲音褪去,外間的爭論、窗外的風聲,瞬間遙遠。李承晏的呼吸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捏着紙條的指尖微微收緊。他的目光死死鎖在這七個拼音上,腦海中幾乎立刻回溯到那個遙遠的午後——東宮書房,她被他問得臉紅,倉促間寫下這句“示範”,還嘟囔着“要含蓄點”……
含蓄?
原來,她把這份“含蓄”,悄悄藏進了這本注定要陪伴她穿越風沙、跋涉萬裏的書裏。在他寫下“平安歸來”的期盼時,她也偷偷埋下了一句無人知曉的、關於“月色”的嘆息。
她是在何時寫下它的?出發前夜?還是在西域某個想家的夜晚?她寫下時,是何種心情?期待他發現,還是怕他發現?
無數疑問和一種極其洶涌而陌生的情感沖擊着他。這薄薄一紙,比西域三十六國的聯名謝表更讓他心神震動。這是一種隱秘的交付,一個跨越山河的、只屬於他們兩人的密碼。
“陛下?”林昭明的聲音突然在門口響起,她結束了爭論,抱着一摞新文書進來,“您怎麼來了?哦,我在跟他們吵那個……”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爲她看見,年輕的帝王正站在她的書案旁,手裏拿着那張她早已遺忘的、來自一年前某個恍惚瞬間的小紙條。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櫺,照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照在他低垂的眼睫上,也照得那張泛黃的紙條無比清晰。
林昭明的臉“騰”地一下紅透,懷裏的文書差點脫手。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腦子裏一片空白,只剩下完蛋了的轟鳴。
李承晏緩緩抬眸,看向她。他的眼神極其深邃復雜,仿佛暴風雨前的海面,平靜之下涌動着滔天的巨浪。他舉了舉手中的紙條,聲音聽不出喜怒,卻帶着一種讓她心尖發顫的磁性:
“林愛卿。”
“……臣在。”林昭明聽見自己幹巴巴的聲音。
“解釋一下。”他的目光鎖住她,一字一頓,“這‘今晚月色很美’的功課,爲何現在才交?”
林昭明:“……”
她感覺自己的臉頰燙得可以煎雞蛋,恨不能立刻找個地縫鑽進去,或者時光倒流回去掐死那個一時沖動的自己。
李承晏看着她窘迫得無處遁形的模樣,看着她連脖頸都染上緋紅,眼底深處那洶涌的浪潮,終究化爲了一絲極淡、卻真實存在的柔和。他沒有再追問,而是將那張紙條,重新、極其鄭重地,夾回了《西域攻略》的扉頁之下,與他自己寫下的“平安歸來”緊緊挨在一起。
然後,他合上冊子,將它輕輕放回原處。
“文教司事務雖重,”他轉身向門外走去,經過她身邊時,腳步微頓,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留下了一句低沉的話,“也莫要總是……熬夜。”
直到他的腳步聲消失在廊外,林昭明仍僵立在原地,心髒狂跳得如同擂鼓。她猛地撲到書案前,翻開《西域攻略》,看到那張失而復得(或者說曝光於天日)的紙條,正安然躺在“平安歸來”旁邊。
她捂住臉,哀鳴一聲,滑坐在椅子上。
完了。
被發現了。
而且……他好像,沒有生氣?
一種比羞愧更洶涌、更陌生的悸動,悄然漫上心頭。
拼音密信烏龍案雖然以鬧劇收場,卻意外促成了兩件大事:
第一,《拼音使用規範守則(試行版)》迅速出台,明確了拼音在軍事密信、商業速記、民間契約等領域的合法應用規範。兵部尚書拿到規範後如獲至寶,立刻着手在邊疆軍中試點拼音密信系統。
第二,周文淵再次登門了。
這次,這位須發皆白的老臣,沒帶任何隨從,獨自一人來到文教司,手裏捧着一本厚厚的、邊角磨損的《說文解字》。
“林女史,”周文淵開門見山,“老夫今日來,是想請教——拼音能否用來研習漢字本源?”
林昭明剛熬了一夜寫規範,困得眼皮打架,聽到這話瞬間清醒:“周大人您是說……”
“老夫那日見你教小太監識字,不僅教讀音,還講‘江’‘河’‘湖’‘海’皆從‘水’,‘跑’‘跳’‘躍’皆與‘足’有關。”周文淵翻開發黃的《說文解字》,“此書以部首歸類,講解字形字義,與拼音結合,是否能讓初學者更快理解漢字構造?”
林昭明眼睛亮了:“當然可以!拼音解決‘怎麼讀’,字形字義解決‘爲什麼這麼寫’!比如教‘休’字,可以標拼音xiū,同時講解‘人靠在樹旁休息’的象形意思!”
她來了精神,抓起炭筆在紙上邊寫邊講:“還有‘武’字,止戈爲武,標音wǔ,講字形是‘止’(腳)和‘戈’(武器)的組合,本義是持戈行進,引申爲軍事、勇猛——這樣學,既會讀,又懂意思,還知道文化內涵!”
周文淵聽得連連點頭,老眼放光:“妙!妙啊!如此一來,拼音非但不會‘毀漢字’,反而能成爲入門的階梯,引導學子深入漢字堂奧!”
他忽然起身,對林昭明深深一揖:“林女史,老夫先前迂腐,對拼音多有誤解。今日方知,此術實爲漢字傳承之良助!請受老夫一拜!”
林昭明嚇了一跳,趕緊扶住他:“周大人使不得!您能這麼想,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周文淵直起身,激動道:“老夫願爲拼音正名!我這就去聯絡故舊門生,編寫一套《拼音標注說文解字啓蒙讀本》!讓蒙童從識字之初,便知漢字之妙!”
他說幹就幹,第二天就帶着幾個同樣“真香”了的老翰林,泡在了文教司。一群平均年齡六十往上的老先生,圍着拼音表爭論哪個注音更準確,哪個字形講解更生動。
最逗的是,周文淵爲了驗證拼音對古音研究的幫助,非要拉着林昭明復原《詩經》的古音讀法。
“《關雎》開篇,‘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據古音學家考,先秦時‘鳩’‘洲’皆押幽部,讀音相近。”周文淵指着泛黃的書頁,“用拼音可否擬構?”
林昭明頭大如鬥:“周大人,古音擬構是專業語言學問題,我這點皮毛……”
“試試!試試嘛!”周文淵眼巴巴地看着她,像個討糖吃的孩子。
林昭明沒辦法,只好硬着頭皮,根據有限的音韻學知識,用拼音嚐試標注了一個大概的古音讀法:
“guān guān jū jiū,zài hé zhī zhōu”(現代讀音)
“grōn grōn tsyō kyw,dzə’ gâi tyə t-yōw”(擬構上古音,用拼音近似表示)
周文淵照着拼讀,雖然怪腔怪調,卻興奮得胡子直翹:“像!有點像!雖不中亦不遠矣!”
他當即決定,要在《拼音標注說文解字》後面加個附錄,專門用拼音擬構常用古詩詞的古音讀法,“讓今人也能略窺先民吟詠之韻!”
消息傳開,原本還在觀望的一些老學究坐不住了——連周文淵這種清流領袖都下場了,拼音怕是真的有點東西?
於是文教司的人越來越多。有來討教的,有來質疑的,有來偷師的。林昭明忙得團團轉,卻也樂在其中。
李承晏某日過來“視察”,看到周文淵正拉着一個年輕編修,激情講解“拼音如何助力訓詁學”,而林昭明趴在桌上補覺,腦袋邊還攤着寫了一半的《萬國音標修訂方案》。
他示意王德福別吵醒她,拿起那份方案看了看。
字跡雖然潦草,但條理清晰,每個新增符號都有詳細說明和用例,甚至還畫了發音部位示意圖。
翻到最後一頁,角落有一行小字:
“hàn zì hěn měi,pīn yīn zhǐ shì mén。wǒ yào ràng gèng duō rén tuī kāi zhè shàn mén,kàn jiàn lǐ miàn de fēng jǐng。(漢字很美,拼音只是門。我要讓更多人推開這扇門,看見裏面的風景。)”
李承晏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後,他拿起筆,在旁邊添了一行:
“nǐ yǐ jīng tuī kāi le hěn duō shàn mén。(你已經推開了很多扇門。)”
寫完,他把紙張輕輕放回原處,轉身離開。
窗外蟬鳴聲聲。
廊下,周文淵還在激昂陳詞:“漢字如浩瀚星海,拼音便是舟楫!乘舟入海,方能見星漢燦爛!”
桌上,林昭明在睡夢中,嘴角微微揚起。
她夢見很多很多人,推開了那扇門。
門裏,漢字的光芒,照亮了他們的眼睛。
【臘月初三,雪。
截獲“拼音密信”,嚴陣以待,以爲細作。
徹查竟爲宮女太監私傳情話:“秋月姐姐,帶糖來。”
……孤與王德福相顧無言。
更奇者,此女竟由此悟出“軍情密信”“商賈速記”之法。
孤問“情書如何寫”,彼女臉紅如霞,拼“今晚月色美”。
失言矣。
當批奏折百份以忘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