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晨霧在林間彌漫,露水打溼了三人的衣襟。

唐淵背着舒傑,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舒傑龐大的身軀壓在他背上,肋骨斷處隨着顛簸傳來劇痛,讓他不時悶哼,但咬着牙沒喊出聲。陳巧在前引路,身形瘦小卻靈活如猿,在亂石與灌木間穿梭,不時回頭確認兩人跟上。

“歇……歇會兒……”唐淵喘着粗氣,將舒傑小心靠在一棵老鬆旁。

舒傑臉色灰白,後背的刀傷雖用草藥暫時止血,但肋部的疼痛讓他呼吸都帶着顫音。他看向唐淵,嘴唇幹裂:“唐兄……放下我……你自己走……”

“閉嘴。”唐淵解下水囊,先遞給了陳巧,“喝點水。”

陳巧接過,卻沒喝,而是湊到舒傑嘴邊:“大個子你先喝。”

舒傑愣了一下,就着她的手喝了兩口,水順嘴角流下,混着血絲。陳巧用袖子給他擦擦,動作很自然,做完才意識到什麼,臉一紅,退開兩步。

唐淵看在眼裏,沒說什麼。他坐在石上,檢查舒傑的傷。肋部的繃帶又滲血了,他重新包扎,手法生疏但盡力輕柔。舒傑疼得額頭冒汗,卻咧嘴笑:“唐兄……你這手……比烏蘭姑娘差遠了……”

提到烏蘭,兩人都沉默了一瞬。

楊萬腕上那枚銀鈴,似乎又在風中輕響。

“說說吧。”陳巧忽然開口,蹲在兩人對面,眼睛亮晶晶的,“你們到底是什麼人?爲什麼被那些官靴子追殺?還有……北莽是什麼?”

唐淵與舒傑對視一眼。這一路逃亡,他們還沒向這個半路結識的小乞丐解釋過什麼。

“我們是從北莽回來的。”唐淵開口,聲音很輕,“我是禮部郎中唐淵,奉旨出使北莽。他是我的兄弟舒傑,爲救我受此重創。我們還有兩個兄弟……一個叫何墨,一個叫楊萬。”

陳巧眨眨眼:“使節?那不該風風光光回京嗎?怎麼弄得……”

“因爲我們在北莽發現了一件事。”唐淵看向北方,目光深沉,“北莽右賢王安鐵勒,已經聯合東海鬼倭,準備秋後分三路南下入侵。東路攻東海郡,中路直取雁門關,西路兩萬奇兵穿越死亡沙漠,繞到雁門關背後。”

陳巧倒吸一口涼氣:“打仗?”

“對,打仗。”舒傑接話,聲音沙啞,“我們拼死帶回密信,要趕在秋收前警示朝廷調兵。但朝裏有人……不想讓這封信送到皇帝手裏。”

“丞相王玹。”唐淵補充,“他主和,實則是通敵。我們一路上遭遇的截殺,都是他派的‘羅網’殺手。”

陳巧消化着這些信息。她十六年的人生都在市井底層打轉,聽過貪官污吏,聽過江湖仇殺,但通敵叛國、大軍壓境……這些離她太遠了。可看着眼前兩人滿身的傷,看着舒傑幾乎垂死的模樣,她知道這不是玩笑。

“所以你們懷裏的東西……”她看向唐淵始終護着的包袱,“就是那封密信?”

唐淵點頭:“還有別的東西。但最重要的是信,關系到北境三十萬百姓的生死。”

陳巧沉默了許久。她站起來,走到崖邊,望着山下蜿蜒的官道。晨光中,能看見零星的行商、驢隊,還有一隊官兵在設卡盤查——距離太遠,看不清裝束,但那種森嚴的架勢,不是尋常巡檢。

“那些卡子,是沖着你們來的。”她回頭,“從滹沱河谷往南,所有官道、渡口、隘口,肯定都布了人。王玹……他不會讓你們活着到長安。”

“所以我們去江南。”唐淵說,“找我父親。他在江南經營多年,有辦法送我們入京。”

“你父親是……”

“唐謙,前御史中丞。”

陳巧瞪大眼睛。即使是她這樣的小乞丐,也聽過唐謙的名字——三年前致仕的朝廷大員,據說因直言進諫觸怒權貴,不得已退隱江南。市井傳言裏,這是個清官。

“難怪……”她喃喃道,“那你們更得小心了。王玹既然要殺你們,肯定也會盯着唐家。”

舒傑忽然咳嗽起來,咳出一口帶血的痰。唐淵連忙扶住他,陳巧也跑過來,從懷裏掏出個小紙包——裏面是幾粒藥丸,黑褐色,散發苦味。

“這是以前偷……呃,從一個老郎中那兒拿的。”她有點不好意思,“他說是‘三七護心丸’,治內傷的。我不知道管不管用……”

唐淵接過,嗅了嗅,確實是三七的味道。他喂舒傑服下一粒,舒傑吞下,喘了幾口氣,臉色似乎好了些。

“謝謝。”舒傑看着陳巧,很認真地說。

陳巧別過臉:“誰要你謝。我只是……不想看你們死在這兒。”

休整片刻,三人繼續上路。陳巧帶的路確實是采藥人的小徑,幾乎不能稱之爲路,只是在崖壁縫隙、灌木叢中穿行。有時需要攀爬,唐淵背着舒傑,陳巧就在前面拉拽,用藤蔓做臨時繩索。

中午時分,他們在一處山泉旁歇腳。唐淵取水,陳巧找了點野果,三人分食。舒傑勉強吃了半個果子,又昏睡過去。

“他傷得太重了。”陳巧看着舒傑慘白的臉,低聲道,“肋骨斷了,內腑肯定也傷了。再這麼顛簸下去……撐不到江南。”

唐淵何嚐不知?但他沒有選擇。留在山裏是等死,往前走還有一線生機。

“陳巧。”他忽然問,“你……爲什麼幫我們?”

陳巧正用泉水洗手,聞言動作一頓。她甩甩手上的水,坐在石頭上,抱起膝蓋。

“我爹娘死得早。”她開口,聲音很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四歲那年,村裏鬧瘟疫,爹娘都死了。我被一個老賊撿去,他教我偷東西、輕功、開鎖,說這世道,好人都活不長,只有當賊才能活。”

她頓了頓:“我八歲那年,老賊偷了一個貪官的銀子,被逮住打死了。我一個人流浪,偷過饅頭,偷過銅板,也偷過藥鋪的傷藥——爲了救一個被馬車撞傷的老婆婆。那老婆婆沒救活,但我記得她孫子哭的樣子……跟我爹娘死時我哭的樣子,差不多。”

唐淵靜靜聽着。

“所以我有我的規矩。”陳巧抬頭,眼睛很亮,“不偷窮苦人,不偷救命錢,不偷老實商戶。我只偷貪官、奸商、惡霸。偷來的錢,一半自己活命,一半……分給街上的小乞丐,或者買藥給生病的孩子。”

她看向舒傑:“你們不是壞人。那個大個子,傷成這樣還想着兄弟,還分餅給我吃。你也是,明明自己都難保,還背着他走這麼遠的路。我陳巧雖然是個賊,但……我知道什麼是義氣。再說我本就沒有家,反正待在哪都可能被餓死,還不如隨你們走。”

唐淵心中觸動。他想起何墨,想起楊萬,想起烏蘭。這世道,有人位極人臣卻賣國求榮,有人身處市井卻心懷俠義。

“等到了江南,我給你找個正經事做。”唐淵說,“不用再偷了。”

陳巧咧嘴笑了,露出虎牙:“再說吧。偷東西……也挺有意思的。”

午後,他們繼續趕路。舒傑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清醒時會堅持自己走一段,但很快又倒下。唐淵的體力也快到極限,右肩箭傷未愈,背着舒傑走了幾個時辰,傷口又滲出血來。

傍晚,他們抵達太行陘的一處隘口。從這裏往南,就是下山的路,再走二十裏就能到平原。但隘口有官兵把守——不是尋常巡檢,是穿着制式皮甲、持勁弩的兵士,看裝束像是州府的捕快,但氣質更凶悍。

“不能過。”陳巧趴在草叢裏觀察,“那些兵不對勁。尋常捕快不會這麼警戒,你看他們站的位置——互相照應,封死了所有死角。這是戰陣的站法。”

唐淵也看出來了。他想起何墨教過他的斥候知識:真正的精銳,站崗時不會聚堆,而是分散卻彼此能瞬間支援。眼前這些兵,就是如此。

“繞路。”唐淵做出決定。

但繞路意味着要多走三十裏山路,舒傑撐不住。

就在這時,隘口方向傳來喧譁。一隊商旅正在接受盤查,爲首的商人點頭哈腰,遞上文書。官兵檢查得很仔細,連貨物都要開箱。一個年輕夥計似乎說了什麼,被官兵一巴掌扇倒在地。

陳巧眼睛一亮:“有辦法。”

她讓唐淵照顧舒傑,自己悄悄摸向隘口側面。那裏有片灌木叢,靠近官兵的臨時營帳。唐淵看見她像只狸貓般鑽進去,不一會兒,營帳方向傳來喊聲:“着火了!糧草着火了!”

官兵大亂,紛紛沖向營帳。陳巧趁機溜回來,手裏多了兩套兵服:“快!換上!”

唐淵一愣:“你……”

“偷的!”陳巧得意地笑,“趁亂摸了兩套。咱們扮成官兵,混過去!”

時間緊迫。唐淵和舒傑迅速換上兵服——舒傑那套太小,繃得緊緊的,但勉強能穿。陳巧自己也換了套小號的,用泥巴在臉上抹了幾道,遮住清秀五官。

三人攙扶着走向隘口。守關的官兵還剩兩個,見他們過來,疑惑道:“你們是……”

“王大人讓我們去山下接應!”陳巧搶先開口,聲音壓得粗啞,“剛收到飛鴿傳書,目標可能往南逃了!”

那兩個官兵對視一眼,其中一個皺眉:“哪個王大人?我怎麼沒接到命令……”

話沒說完,營帳方向又傳來喊叫:“火撲滅了!是有人縱火!搜!搜山!”

官兵注意力被吸引,唐淵三人趁機通過。走出隘口幾十步,身後才傳來呼喊:“站住!你們三個——”

“跑!”唐淵低喝。

三人拔腿就跑。舒傑拖着方天畫戟咬牙狂奔,肋部劇痛讓他眼前發黑,但他撐着。陳巧輕功好,跑在前面引路。唐淵殿後,回頭看見追兵已沖出隘口,但距離在拉大。

跑出二裏地,拐進一條山溝,追兵的聲音漸遠。三人癱倒在地,大口喘氣。

“成……成了……”陳巧喘着笑。

舒傑看着身上繃得快裂開的兵服,也笑了,笑着笑着咳出血來。

唐淵靠在山壁上,望着漸暗的天色。這一天,又熬過去了。

但前路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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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隘的烽燧在夜色中像一頭蹲踞的巨獸。

何墨坐在燧頂的瞭望台上,左肩的刀傷已經換過三次藥,每次解開繃帶都能看見皮肉外翻的猙獰傷口。軍醫說再深半寸就傷到鎖骨,這條胳膊就真廢了。

他不在乎。

比起肩傷,肋下的刀口更麻煩——鬼門道時呼延灼那一刀劃開了腹外斜肌,每次呼吸都像有鈍刀在割。但何墨臉上看不出痛楚,只是臉色比平時更蒼白些。

他在看南方。

三天了。從斷崖跳下被李牧的巡邏隊救回,已經三天。這三天裏,他每天黎明和黃昏都會登上烽燧,望着滹沱河方向。

唐淵和舒傑在東岸,生死不明。

楊萬在西岸被擒,凶多吉少。

每一個問題都像石頭壓在胸口。

“少將軍。”

身後傳來蒼老的聲音。何墨轉身,看見老卒何忠端着藥碗站在台階口。這六十歲的老兵是何靖當年的親兵隊長,十二年來一直守着那五百舊部,等一個可能永遠不會回來的人。

“何叔,我說過別這麼叫我。”何墨接過藥碗,藥湯黝黑,散發着刺鼻的苦味。

“在老卒心裏,您永遠是少將軍。”何忠固執地說,“趁熱喝,這方子是老將軍當年從西域帶回來的,治外傷有奇效。”

何墨仰頭喝盡。藥很苦,苦得他眉頭微皺。

“李將軍來了。”何忠低聲說,“在下面等您。”

烽燧底層,李牧正在看沙盤。

沙盤用不同顏色的沙土堆出黑山隘至雁門關的地形,插着代表兵力的紅色黑色小旗。北莽的黑色旗像瘟疫般在南蔓延,已經逼近飲馬河。

“何墨。”李牧抬頭,指了指沙盤,“你怎麼看?”

何墨走到沙盤前。三天來他看過無數次,閉着眼都能畫出地形。

“安鐵骨在試探。”他指着飲馬河的位置,“三千前鋒,日行三十裏,每到險要處必停半日——這是在等我們反應。若守軍弱,他就強攻;若守軍強,他就改道。”

李牧眼中閃過贊賞:“繼續說。”

“黑山隘易守難攻,但糧道脆弱。”何墨的手指沿一條虛線移動,“從雁門關運糧至此,要走四十裏山道,若遇雨雪,十日難至。北莽不需強攻,只需派遊騎騷擾糧道,此隘不攻自破。”

“所以?”

“所以不能死守。”何墨指向沙盤側翼的一片丘陵,“這裏,當地人叫‘狼嚎谷’,地勢復雜,可藏兵。若我是安鐵骨,必分兵從此繞過黑山隘,直插雁門關側後。”

李牧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何靖的兒子,果然也懂兵。”

他從懷中取出一枚兵符,放在沙盤邊緣。

兵符是青銅所鑄,長五寸,虎形,從中剖爲兩半。符身刻篆文:“烏衣斥候營”,背面有編號:“甲壹”。

何墨瞳孔驟縮。

他認得這枚兵符。十二年前,父親出征前夜,曾拿着這枚兵符對他說:“墨兒,這是烏衣營的魂。人在符在,符失人亡。”

後來父親再沒回來,兵符也失了蹤。

“你父親被定罪後,”李牧的聲音很低,像在說一個秘密,“烏衣營本應解散。但我以‘傷殘老兵需安置’爲由,將五百核心舊部遷至雁門關外屯田。兵符我一直藏着,等有一天,何家有人來取。”

何墨盯着兵符,沒動。

“爲什麼不交給朝廷?”他問。

“因爲朝廷不配。”李牧的話很直接,“王玹要烏衣營死,我偏要他們活。這十二年來,五百老兵以狩獵、護商爲生,看似散漫,實則每日操練不輟。他們在等你,何墨。”

“等我做什麼?”何墨聲音冷下來,“爲朝廷賣命?我父親賣了一輩子命,換來滿門抄斬。舒傑的村子賣命,換來的是全村被屠。李將軍,這命,我不賣。”

李牧沒有生氣。他走到烽燧望口,望着關外蒼茫的草原。

“何墨,你今年二十五了。”老將軍忽然說,“在草原打了十二年獵,殺過狼,殺過馬賊,殺過北莽斥候。但你告訴我,你可曾真正保護過什麼人?”

何墨一怔。

“你父親當年接掌烏衣營時,對我說過一句話。”李牧轉身,目光如炬,“他說:‘李兄,我帶兵不爲封侯,只爲讓身後百姓能睡個安穩覺。’後來他做到了——烏衣營在時,雁門關外百裏,北莽遊騎不敢越界。”

“可他死了。”何墨的聲音有些發顫,“那些睡安穩覺的百姓,沒一個人爲他喊冤。”

“所以你要讓他的死毫無意義?”李牧逼近一步,“何墨,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報仇,想查清真相,想帶着舒傑遠走高飛。但你想過沒有——王玹爲什麼非要你父親死?爲什麼非要烏衣營散?”

何墨握緊拳頭。

“因爲烏衣營知道得太多。”李牧壓低聲音,“你父親在查一件事,一件足以動搖國本的事。王玹怕了,所以才要滅口。那件事的線索,就在龍城。”

龍城。

又是龍城。

何墨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龍城……八虎符……真相……”

“接過兵符,你就有力量查下去。”李牧將兵符推到他面前,“五百烏衣舊部,都是跟你父親屍山血海裏滾過來的老兵。他們不信朝廷,不信王玹,只信何靖。現在,他們願意信你。”

何墨看着兵符,青銅在油燈下泛着幽暗的光澤。

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父親教他劍法時說的話:“墨兒,劍是凶器,但握在好人手裏,能護該護之人。”

想起小妹何月掛在脖子上的銅鈴,跑起來叮當響。

想起草原上,舒傑背着受傷的他走了三十裏,邊走邊罵:“哥你再亂動,老子把你扔這兒喂狼!”但一步沒停。

想起滹沱河邊,楊萬推開他時決絕的眼神。

想起唐淵說:“兄弟之間,沒有拖累。”

“接過兵符,”李牧最後說,“你就是烏衣營統領。官職我可以給你報個‘昭武副尉’,從六品,但那是虛銜。真正的權力,在這枚符裏。你可以用他們查案,可以用他們報仇,也可以用他們——”

“保護該保護的人。”何墨打斷他。

李牧點頭。

何墨伸手,握住了兵符。

青銅冰涼,但很快被他掌心的溫度焐熱。符身上那些熟悉的紋路,那些父親摩挲過無數次的刻痕,此刻就在他手中。

“但我有三個條件。”何墨抬頭。

“說。”

“第一,烏衣營只聽我號令,不受其他將領節制。”

“可。”

“第二,我不穿官服,不領朝廷俸祿。舒傑若回來也一樣——我們兄弟不圖這個。”

李牧笑了:“何靖當年也這麼說。成。”

“第三,”何墨望向南方,“我要知道唐淵和舒傑的消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已經派人去查了。”李牧正色,“滹沱河東岸發現了打鬥痕跡,但沒找到屍體。西岸……楊萬被押往長安,被扣上了通敵的罪名。路線也摸清了。但現在救人等於送死,王玹正等着你去。”

“我知道。”何墨握緊兵符,“所以我要先活着,先有力量。”

雁門關外黑山隘。

何墨站在新建的瞭望台上,望着北方草原。

李牧派來的軍醫正在給趙勇處理傷口。趙勇在滹沱河谷斷後,身中七刀,左臂幾乎被砍斷,能活着回來已是奇跡。此刻他躺在擔架上,臉色慘白,但眼睛睜着,盯着何墨。

“何兄弟……”他聲音虛弱,“楊校尉他……”

何墨沒有回頭。他知道趙勇想說什麼——想道歉,想說沒能救下楊萬。但道歉有什麼用?楊萬已經被擒,生死未卜。而他何墨,當時被趙勇死死拉住,沒能沖回去。

“好好養傷。”何墨只說了一句,轉身走下瞭望台。

台下,三百二十名老兵正在整訓。這些是何靖舊部,十二年前那場冤案後,被李牧暗中安置在此屯田。他們中最年輕的也已四十,最老的何忠已六十,但拿起兵器,那股殺氣仍在。

“少將軍!”何忠迎上來,老眼渾濁卻銳利,“弟兄們都準備好了。您下令吧。”

何墨看着這些老兵。他們穿着破舊的皮甲,兵器也參差不齊——有的用橫刀,有的用長槍,有的甚至只是削尖的木棍。但他們站得筆直,眼神裏的火焰,和他父親何靖當年帶的兵一模一樣。

“李將軍撥了軍械來。”何墨開口,聲音不高,但全場寂靜,“皮甲一百副,橫刀兩百柄,長槍三百杆,弓五十張,箭五千支。不夠分,所以——”

他頓了頓:“五十歲以上,出列。”

二十多名老兵站了出來,包括何忠。

“你們留守營地,照看家眷,負責後勤。”

“少將軍!”何忠急了,“我還能戰——”

“這是軍令。”何墨打斷他,“我需要有人守住我們的根。何叔,你明白。”

何忠嘴唇顫抖,最終抱拳:“……遵命。”

何墨繼續:“餘下三百人,按原建制分三隊。一隊刀盾,二隊長槍,三隊弓弩。明日開始合練,五日內,我要看到你們能結陣而戰。”

“少將軍!”一個獨眼老兵站出來,“咱們這些年雖然種田,但每天晨練沒停過!結陣?您要什麼陣,咱們就能結什麼陣!”

衆老兵哄然應和。

何墨看着他們,心中那股冰封的東西,似乎裂開了一道縫。他想起父親的話:“爲將者,首重帶心。兵心齊,則戰無不克。”

“好。”他點頭,“那從今日起,我們不再是屯田的老卒。我們是——‘烏衣營’。”

烏衣。何家烏衣斥候營的舊稱。

老兵們眼睛紅了。十二年了,他們等這兩個字,等了十二年。

訓練開始。何墨親自示範刀法——不是花哨的招式,是戰場搏殺的實用技巧:如何劈開皮甲,如何格擋彎刀,如何配合戰友。他左肩有傷,動作不如平時流暢,但每一刀都精準狠辣。

練完刀,他又檢查弓弩。五十張弓都是舊式,拉力不足,射程只有百步。但他要求弩手必須三十步內箭無虛發:“北莽騎兵沖鋒,三十步就到眼前。你們只有一次機會。”

一個年輕些的老兵問:“少將軍,聽說您箭術超群,能三百步外射中靶心?”

何墨沒回答,而是拿起一張弓,搭箭,開弓——左肩劇痛讓他額頭滲出冷汗,但他穩住。弓如滿月,箭似流星。

百步外的木靶,靶心多了一支箭。

全場寂靜,然後爆發出歡呼。

何墨放下弓,左肩的血已浸透繃帶。他面不改色:“練。練到你們也能做到。”

夕陽西下時,訓練結束。何墨回到營帳,軍醫等着給他換藥。解開繃帶,傷口果然崩裂了,血肉模糊。

“少將軍,您得歇着。”軍醫一邊上藥一邊勸,“這麼折騰,傷口好不了。”

“沒時間了。”何墨淡淡道。

包扎完,他走到地圖前。李牧給他的任務是守黑山隘側翼,這裏是雁門關東北門戶,一旦失守,北莽騎兵可長驅直入。但黑山隘地形險峻,易守難攻,真正難防的是……

他的手指落在地圖上一個點:飲馬河。

那是黑山隘與主防線之間的缺口,河灘開闊,適合騎兵展開。若他是北莽統帥,一定會主攻這裏。

但飲馬河防線長達三裏,他只有三百人。就算加上李牧答應撥付的七百新兵,一千人要守三裏河灘,每人要守一丈多——這是不可能的。

除非……

何墨盯着地圖,眼中閃過冷光。他想起父親留下的兵書裏,有一種戰法叫“彈性防御”:不固守一線,而是縱深設防,用機動兵力不斷襲擾,拖慢敵軍速度,爲主力爭取時間。

需要騎兵。但他沒有。

需要弩手。他有五十。

需要陷阱、障礙、火攻……

他拿起炭筆,在地圖上勾畫。一道道防線,一個個伏擊點,一條條撤退路線。夜色漸深,油燈將他的影子投在帳壁上,孤單而堅定。

帳外傳來腳步聲,何忠端着一碗粥進來:“少將軍,吃點東西。”

何墨接過,粥很稀,但熱乎。他慢慢喝,何忠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何叔,有話就說。”

何忠猶豫片刻,低聲道:“少將軍,老將軍當年……留下過一句話。他說,若有一天您帶兵,要我轉告您。”

何墨放下碗。

“老將軍說:‘墨兒,爲將者當知進退。但有些線,一步不能退。因爲退了第一步,就會有第二步,第三步……最後無路可退。’”何忠看着他,“滹沱河谷……您別太自責。楊校尉那條線,您沒退。您退了,就全軍覆沒了。”

何墨沉默良久。

“我知道。”他說,“但楊萬還活着,我就得救他。唐淵和舒傑……我也得找到他們。”

“會找到的。”何忠說,“老將軍在天之靈,會保佑你們兄弟。”

兄弟。

何墨握緊拳頭。父親、妹妹、唐淵、舒傑、楊萬、烏蘭……他失去的太多了,不能再失去了。

帳外,北風呼嘯,卷起營旗獵獵作響。

大戰將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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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淵三人下到平原,已是兩日後。

舒傑的傷更重了。連續跋涉讓他高燒不退,時常說胡話,喊“哥”“楊萬”“烏蘭”。唐淵用草藥給他降溫,但效果有限。陳巧冒險去附近村莊偷了點米,熬了粥,舒傑勉強喝下半碗。

“必須找大夫。”唐淵看着舒傑灰敗的臉色,心急如焚。

“前面就是孟津渡。”陳巧說,“過了黃河,離河南府就不遠了。那裏有藥鋪,也有蒲家的商號——你剛才說,蒲家跟你們唐家是世交?”

唐淵點頭。蒲家是江南絲絹巨賈,與唐家三代交好。如果能在河南府聯系上蒲家的人,或許能得到幫助。

但孟津渡是黃河重要渡口,官兵盤查必然嚴密。

三人躲在渡口外的樹林裏觀察。時近黃昏,渡口依舊繁忙:漕船、客船、渡船往來不息,碼頭上扛包的苦力、等船的客商、叫賣的小販,人聲鼎沸。官兵設了兩道卡子,一道查陸路來的,一道查上船的,檢查極嚴。

“不能直接過。”陳巧判斷,“舒傑這樣子,一查就露餡。”

唐淵沉思。他看見碼頭旁停着一艘貨船,正在裝貨,船身寫着“蒲”字——是蒲家的船!但船上也有官兵,在監督裝卸。

“我有辦法。”陳巧眼睛一轉,“你們等着。”

她溜出樹林,混入碼頭人群。唐淵看見她跟幾個小乞丐說了些什麼,又指了指官兵的崗亭。不一會兒,那幾個小乞丐開始在崗亭附近打鬧,故意撞翻了一個貨攤,瓜果滾了一地。官兵呵斥着去驅趕,場面一時混亂。

陳巧趁機摸向那艘蒲家貨船。船工正在搬貨,她混進去,扛起一匹綢緞就往船上走。船工以爲她是新來的苦力,沒多問。

上了船,陳巧放下貨,溜進船艙。船艙裏堆滿貨物,她找到個空木箱,鑽進去,蓋上箱蓋——箱蓋上有個氣孔,她能看見外面。

約莫一刻鍾後,官兵結束檢查,貨船起錨。陳巧等船離岸,才從木箱出來,找到船工頭:“這位大哥,我是蒲家三小姐的丫鬟,有急事見船主。”

船工頭疑惑地看着她——這丫頭髒兮兮的,不像丫鬟。但她說得出蒲家幾位小姐的名字,還說得出三小姐蒲英兒的喜好,不由得不信。

“船主在二樓艙房。”船工頭說,“我帶你上去。”

船主是個五十餘歲的老者,姓吳,是蒲家老仆。見陳巧這模樣,也起疑心。陳巧趕緊說:“我不是丫鬟,但我受人之托,要帶句話給蒲家——唐淵公子在渡口外,有性命之危,需要幫助。”

“唐淵?”吳船主一驚,“唐御史家的公子?”

“對!他現在就在對岸樹林裏,還帶着一個重傷的兄弟。官兵在抓他們,你們蒲家的船或許能幫他們過河。”

吳船主沉吟。唐家和蒲家確實是世交,三小姐蒲英兒與唐淵還有婚約。但這事涉及官府追捕,風險太大。

“我怎麼信你?”他問。

陳巧急了,從懷裏掏出一物——是唐淵給她的玉佩,上面刻着“唐”字。“這是唐公子的信物!他說,蒲家見此玉佩,必會相助。”

吳船主接過玉佩細看,確實是唐家的款式。他臉色凝重起來:“唐公子爲何被追捕?”

“一兩句說不清。總之是朝中奸臣要害他,他手裏有關系到邊疆安危的東西,必須送到京城。”陳巧懇切道,“伯伯,您要是不幫,他們可能就……”

吳船主看向窗外。貨船已到河心,對岸燈火漸明。他想起老爺蒲懷遠的囑咐:唐家若有難,蒲家當盡力相助。

“好。”他做出決定,“船靠岸後,我去接應。但你要告訴我具體位置。”

貨船在對岸碼頭停靠時,天已全黑。

吳船主帶着兩個信得過的夥計,跟陳巧來到樹林。唐淵見到蒲家人,鬆了口氣。但舒傑已昏迷不醒,呼吸微弱。

“必須立刻找大夫。”吳船主查看舒傑傷勢,臉色難看,“這傷拖不得了。我在城裏有處私宅,可以先安置。但城裏官兵盤查嚴,得想個辦法把他運進去。”

他們用擔架抬起舒傑,用油布蓋住,僞裝成貨物。吳船主買通碼頭守衛,說是“病死的牲口,要拉去掩埋”,勉強混過關卡。

私宅在城南僻靜處,是個小院。吳船主連夜請來相熟的大夫——是個胡子花白的老郎中,見多識廣,看到舒傑的傷也倒吸涼氣。

“肋骨斷了三根,斷骨刺傷肺葉,內出血。後背刀傷深及脊椎,再偏半分就癱了。還有多處外傷,失血過多……”老郎中搖頭,“能撐到現在,真是條硬漢。”

“能治嗎?”唐淵急問。

“我盡力。”老郎中開始處理傷口,接骨、清創、敷藥。舒傑在昏迷中仍疼得抽搐,唐淵按住他,陳巧在旁遞藥遞水。

忙到後半夜,老郎中才擦擦汗:“命暫時保住了。但需要靜養至少一個月,不能挪動,不能用力。否則斷骨再錯位,傷到心脈,神仙難救。”

一個月……唐淵心沉下去。他們等不了一個月。

送走老郎中,吳船主安排飯菜。唐淵幾天沒正經吃東西,但此刻毫無胃口。他走到院中,望着北方星空。

陳巧跟出來,遞給他一個饅頭:“吃點吧。你不吃,哪有力氣想下一步?”

唐淵接過,慢慢啃。饅頭很幹,他噎住了,陳巧又遞水。

“謝謝。”唐淵說,“今天……多虧了你。”

陳巧在他旁邊坐下,抱膝:“沒什麼。反正我也沒處去,跟着你們……挺刺激的。”

唐淵看着她髒兮兮卻明亮的側臉,忽然問:“陳巧,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打算?”陳巧歪頭,“以前就想活着,吃飽飯。現在……不知道。等你們的事完了,我可能繼續流浪吧,或者找個地方開個小鋪子?我會點針線,以前偷……呃,拿過綢緞莊的邊角料,做過荷包賣。”

“如果你願意,可以留在唐家。”唐淵說,“我妹妹缺個伴,你可以陪她讀書習字,學點正經手藝。”

陳巧眼睛一亮,又黯淡:“我……我是賊出身,配嗎?”

“英雄不問出處。”唐淵認真道,“你救了我們,就是我們的恩人。”

陳巧低頭,手指絞着衣角。許久,她小聲說:“那……等你們的事完了再說。”

夜深了,唐淵回到屋裏,給舒傑喂藥。舒傑短暫清醒,看見唐淵,啞聲問:“何墨……楊萬……”

“還沒消息。”唐淵低聲道,“但李牧將軍一定會找他們。你先把傷養好,我們才能去救人。”

舒傑閉上眼睛,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唐淵握緊他的手:“兄弟,撐住。”

---

在私宅藏了三天,舒傑傷勢稍穩,但高燒反復。

唐淵知道不能再等了。他寫下兩封信,一封給父親唐謙,說明情況,請求接應;一封給李牧,報平安,並詢問何墨、楊萬下落。

吳船主有辦法送信:蒲家的商隊有專用的信鴿通道,比官府驛傳更快。信鴿從河南府出發,一日可到潤州,三日可到雁門關。

“唐公子,您確定要告訴李將軍你們的行蹤?”吳船主有些擔憂,“萬一信被截獲……”

“李將軍是可信之人。”唐淵說,“況且,我們需要知道何墨和楊萬的情況。如果何墨還活着,他一定也在找我們。”

信鴿放飛。接下來是漫長的等待。

又過了六天,舒傑終於退了燒,能坐起來喝粥了。陳巧這幾日一直照顧他,煎藥、喂飯、擦身,毫無怨言。舒傑起初不好意思,但陳巧瞪眼:“大男人扭捏什麼!你傷成這樣,還能自己動手?”

舒傑只好由她。他看着陳巧忙前忙後的身影,心裏某個地方,悄悄軟了。

這天下午,陳巧給舒傑換藥。解開繃帶,後背那道刀傷已結痂,但疤痕猙獰,從右肩斜到左腰,像條蜈蚣。陳巧手指輕輕撫過疤痕邊緣,低聲問:“疼嗎?”

“不疼。”舒傑說,“早麻木了。”

“騙人。”陳巧撇嘴,“這麼深的傷,怎麼可能不疼。”

她上藥的動作很輕,藥膏涼涼的,舒傑舒服地嘆了口氣。陳巧忽然說:“你背上……好多傷。”

“嗯。”舒傑應了一聲,“這是三年前跟北莽遊騎打留下的,那是兩年前剿匪時中的箭,還有這個……是小時候跟我爹上山打獵,被野豬頂的。”

陳巧聽着,手指停頓。她想起自己背上也有傷——是老賊打的,偷不夠錢要挨打;是惡霸踢的,擋了他們的路;還有冬天凍瘡留下的疤。

“你爹……”她小聲問,“對你很好吧?”

舒傑沉默片刻:“我爹是獵戶,話不多,但很疼我。我八歲那年,村裏遭馬賊洗劫,爹娘都死了。是何叔——何墨的父親救了我,收我爲義子。”

他頓了頓:“何叔教我武功,教我做人。他說,男人可以沒錢沒勢,但不能沒義氣。何墨……我哥,他話更少,但從小到大,他護着我,有吃的先給我,有危險他擋前面。”

陳巧聽着,眼圈有點紅。她沒爹沒娘,沒兄弟,只有老賊和街頭那些同樣苦命的小乞丐。

“你運氣好。”她低聲說。

舒傑轉頭看她:“陳巧,你……”

“我沒事。”陳巧擦擦眼睛,繼續上藥,“藥上好了,別亂動。”

她起身要走,舒傑忽然拉住她手腕——很輕,但陳巧停住了。

“等這事完了……”舒傑聲音有點啞,“你要是不嫌棄,我……我照顧你。”

陳巧身子一僵,臉紅了。她甩開舒傑的手:“誰要你照顧!我自己能活!”

說完就跑出屋子,但跑到門口,又回頭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似嗔似喜。

舒傑摸着被甩開的手腕,咧嘴笑了。笑着笑着,肋部一疼,又齜牙咧嘴。

院子裏,唐淵正在等信鴿。吳船主說,如果順利,今天該有回信了。

夕陽西下時,天空中終於出現一個黑點。信鴿盤旋落下,停在鴿籠上。唐淵快步過去,取下腳環裏的信筒。

兩封信。一封是父親的回信,字跡沉穩:“吾兒安抵甚慰。江南已安排妥當,速來。父字。”

另一封是李牧的回信,字跡剛勁:“唐淵吾侄:知你等平安,心稍安。何墨已至黑山隘,接掌其父舊部,現整軍備戰,無恙。楊萬……已被緝拿,已派斥候查探。王玹勢大,沿途險阻,萬望小心。抵江南後,速與我聯系。李牧手書。”

何墨活着!唐淵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但楊萬……已被緝拿。

他把信給舒傑看。舒傑看完,沉默良久,然後說:“楊萬肯定還活着,得去救他!”

“我也想去。”唐淵說,“但我們必須先到江南,找到幫手,才能救他。”

“好。”舒傑握緊拳頭,“所以,咱們什麼時候走?”

“你的傷……”

“死不了。”舒傑咧嘴,“老郎中不是說,只要不劇烈運動就行?坐車坐船,不算劇烈運動。”

唐淵看着兄弟堅定的眼神,知道勸不住。他點頭:“好。明日出發。吳船主安排了馬車,走小路,避開主要關卡。”

當夜,三人早早休息。唐淵睡不着,走到院中。陳巧也在,坐在石凳上望月亮。

“想什麼呢?”唐淵問。

“想……你們兄弟的事。”陳巧轉頭看他,“唐公子,你們四個,感情真好。”

“生死之交。”唐淵在她旁邊坐下,“何墨救過我的命,楊萬替我擋過刀,舒傑……他總是沖在最前面。這次北上,我們經歷了太多。有些兄弟……再也回不來了。”

他想起了白草部落那些死去的人,想起了烏蘭。

“烏蘭姑娘……是個怎樣的人?”陳巧小聲問。

唐淵想了想:“草原的女兒,堅韌,善良,勇敢。她爲了救楊萬,死在鬼門道。楊萬腕上那枚銀鈴,就是她的。”

陳巧望向屋裏。透過窗紙,能看見舒傑沉睡的輪廓。

“舒傑說起烏蘭時,眼睛裏有光。”她說,“他說,烏蘭教他認草原的草藥,教他唱牧歌。他說……等打完仗,你們要帶烏蘭去江南看春天。”

唐淵心中酸楚。春天……烏蘭看不到了。

“但楊萬會帶着她的銀鈴,替她看。”陳巧忽然說,“所以你們都要活下去,活到春天,活到把該做的事都做完。”

唐淵看着她。這個十六歲的小乞丐,經歷過苦難,卻依然心懷善良。她偷東西,但盜亦有道;她幫他們,不爲利益,只爲義氣。

“陳巧。”他認真道,“謝謝你。”

陳巧別過臉:“又說謝……煩不煩。”

但她嘴角微微上揚。

---

次日清晨,馬車準備好了。

吳船主安排了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車夫是可靠的老夥計。車裏鋪了軟墊,讓舒傑能半躺着。陳巧扮作丫鬟,唐淵扮作書生,一行人悄然離開私宅。

走的是商隊小道,繞過城鎮,穿行鄉野。沿途果然有關卡,但吳船主打點妥當,加上陳巧機靈,總能提前發現危險,繞路避開。

五日後,他們進入淮西地界。這裏已是江南勢力範圍,王玹的觸角不及,盤查鬆懈了許多。舒傑的傷在慢慢好轉,能坐起來看窗外風景了。

江南的秋天與北地截然不同。北地已是草木枯黃,朔風凜冽,江南卻依舊綠意盎然,只是染了層淡淡的金黃。稻田裏稻穗低垂,農民在收割;河道縱橫,舟船往來;白牆黛瓦的村落掩映在竹林間,炊煙嫋嫋。

“真好看。”陳巧趴在車窗上,眼睛亮晶晶的。她從未離開過北方,第一次見江南水鄉,看什麼都新鮮。

舒傑也看呆了。他生長在邊塞,見慣了黃沙戈壁、草原荒漠,這般溫婉秀麗的景色,只在說書人的故事裏聽過。

“這就是江南……”他喃喃道。

唐淵心中卻無暇欣賞美景。他想着楊萬,想着何墨,想着那封密信。江南再美,北境的烽火即將燃起。若不能及時警示朝廷,調兵防御,這如畫江山,恐怕也要染血。

又行三日,終於抵達潤州。

潤州是江南重鎮,水陸交匯,商賈雲集。城牆高聳,城門處車馬如龍,繁華景象讓陳巧看花了眼。但唐淵無心欣賞,馬車徑直駛向城西的唐府。

唐府是典型的江南園林式宅邸,白牆青瓦,門楣上懸着“唐府”匾額,字跡古樸。門口一對石獅子,雖不張揚,但自有一股威嚴。

馬車停在側門。吳船主上前叩門,門房是個老者,見是吳船主,忙迎出來。吳船主低聲說了幾句,老者臉色一變,匆匆進去通報。

不多時,一個中年文士快步走出。他約莫五十歲,面龐清癯,三縷長須,穿着青布長衫,看似尋常儒生,但眼神銳利,氣度不凡。

正是唐謙。

“父親!”唐淵下車,跪地行禮。

唐謙扶起他,上下打量,見兒子滿身風塵、傷痕累累,眼中閃過痛惜,但很快恢復平靜:“回來就好。進屋說。”

他又看向舒傑和陳巧。舒傑要下車行禮,唐謙擺手:“有傷在身,不必多禮。這位姑娘是……”

“她是陳巧,我們的恩人。”唐淵介紹,“這一路多虧她,我們才能活着到江南。”

唐謙向陳巧拱手:“多謝姑娘。”

陳巧慌忙還禮,有點手足無措。她從未被這樣的大人物鄭重道謝過。

衆人進府。唐府內部比外面看起來更大,亭台樓閣,小橋流水,移步換景。但唐淵無心觀賞,跟着父親來到書房。

書房很簡潔,書架上擺滿古籍,牆上掛着幾幅字畫,其中一幅是唐謙自己的手書:“爲國爲民,俠之大者。”

“坐。”唐謙示意,又讓下人上茶,安排舒傑去廂房休息,請大夫來看傷。

書房只剩父子二人。

唐淵將這一路的經歷,從頭道來:出使北莽,發現安鐵勒的南下陰謀;盜取密信,逃亡途中遇何墨、舒傑相救;白草部落的烏蘭,黑風峽的伏擊,毒瘴谷的生死;死亡沙漠的跋涉,鬼門道血戰,烏蘭犧牲,楊萬被擒;滹沱河谷遇襲,兄弟失散,南下江南……

他講得很詳細,說到烏蘭爲救楊萬而死時,聲音哽咽;說到楊萬爲引開追兵被擒時,拳頭緊握;說到何墨入險時,眼中含淚。

唐謙靜靜聽着,沒有打斷。直到唐淵講完,他才長嘆一聲:“苦了你們了。”

“父親,王玹通敵,證據確鑿。”唐淵從懷中取出密信副本、那枚陽關虎符、還有半張羊皮圖,“這是密信,這是從漢代烽燧中得到的虎符,這是北莽的行軍地圖。安鐵勒秋後就要南下,我們必須盡快將消息送到京城!”

唐謙拿起密信細看,臉色越來越凝重。他又看虎符,看那半張羊皮地圖,沉思良久。

“王玹的勢力,比你想的還要大。”他緩緩道,“這三年來,他在朝中排除異己,安插黨羽。六部中,吏部、戶部、刑部都已在他掌控之中。兵部雖有李牧等主戰派,但糧草軍械調配,皆受掣肘。”

“那難道就任由他賣國?”唐淵急道。

“自然不能。”唐謙眼中閃過銳光,“我致仕這三年,看似隱居,實則一直在收集王玹罪證。他在江南的田產、商鋪、與北莽的走私往來,我都暗中記錄。但僅憑這些,還扳不倒他。”

“爲什麼?”

唐謙搖頭:“他的勢力網太過強大。王玹一個文官,敢如此肆無忌憚,必有無數勢力扶持。或許是宮中某位貴人,或許是江湖某位幫主,甚至是邊野一名村夫...”

唐淵心中一沉。若真如此,那這場鬥爭,遠比想象中復雜。

“不過,你們帶回的密信,是重磅籌碼。”唐謙說,“通敵叛國,是誅九族的大罪。只要能將證據確鑿地呈到御前,皇上再昏庸,也容不得他。”

“那我們何時進京?”

“不急。”唐謙道,“舒傑的傷需要養,你也需要休整。況且,進京之路必布滿殺機,需周密計劃。我會聯系在京的故舊,爲你鋪路。”

他頓了頓:“另外,蒲家那邊,我也要知會一聲。蒲懷遠與我是至交,他的女兒蒲英兒……你一定記得吧?你們幼時見過。”

唐淵點頭。蒲英兒,那個溫婉秀麗的江南閨秀,小時候常來唐府玩,跟在他後面叫“淵哥哥”。後來他進京趕考,再未見過。

“蒲家是江南商界領袖,若能得他們支持,糧草軍械便有了保障。”唐謙說,“明日,我設宴爲你接風,也請蒲家父女過來,你們見見。”

唐淵應下。他知道,這不只是敘舊,更是政治聯姻。唐家需要蒲家的財力,蒲家需要唐家的政治庇護。而他和蒲英兒的婚約,就是紐帶。

但此刻,他心中只有北境的烽火,兄弟的安危。

“父親,我還有一事。”唐淵說,“何墨和楊萬……李將軍回信說,何墨已到黑山隘,但楊萬已經被捕。我擔心……”

“楊萬被擒,很可能押往長安。”唐謙分析,“王玹要殺你們,一是滅口,二是奪密信。楊萬既然被活捉,說明王玹想從他口中撬出情報。所以短時間內,他應該還活着。”

“那我們要救他!”

“當然要救。”唐謙點頭,“但救人需有萬全準備。長安是王玹的地盤,天牢更是龍潭虎穴。我會讓在京的暗線探查楊萬下落,等時機成熟,再行動。”

他拍拍兒子的肩:“淵兒,你這一路辛苦了。先去休息吧,沐浴更衣,好好睡一覺。接下來的路,還長着呢。”

唐淵告退。走出書房,他抬頭望天。江南的天空湛藍,白雲悠悠,與北地的蒼茫截然不同。

兄弟還在北方,在血與火中掙扎。

他握緊拳頭。

何墨,一定要撐住!撐到我救出楊萬,撐到我帶着援軍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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