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今日都察院御史出面糾彈,與他賈家毫無幹系。
實則若非史老太君以孝道相壓,他今日絕不願上朝。
滿神京誰不知,他這榮國府嫡子,竟被偏心眼的老太太趕到西跨院,
與隔壁馬棚爲伴,還得了個“馬棚將軍”
的渾號。
史老太君與二房竟做出這般令人怨憤之事。
賈赦心中豈能毫無怒氣?那才是自欺欺人。
只是“孝”
字在世間重如泰山,加之朝中兩派相爭日益激烈,他此刻絕不敢輕舉妄動,唯恐招惹是非。
昨日得知二房夫婦竟悄無聲息地做出這等大事,
賈赦幾乎要拍手稱快,恨不得請上幾台戲在府裏熱鬧一番,以泄心頭之恨。
雖說老太太爲了二房不惜顏面,四處求人,今日朝堂上方掀起這番 ,
但賈赦一點也不想插手,反倒巴不得二房那一支早日敗落才好。
龍椅之上,
裕明帝皺了皺眉,沒料到今日賈家竟真演了這麼一出戲。
他早已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明白這根本就是許青封設下的局。
如此良機,若不趁機加以利用,那才是愚不可及。
於是故作驚訝道:
“哦?愛卿可有確鑿證據?”
“否則,許青封既已被拒北王收爲義子,也算我大乾皇室一員。
無故誣告皇室子弟的罪名,諸位愛卿應當比朕更清楚!”
左御史陶謙聞言眼皮一跳,
剛要開口,
身旁耿直的左都御史善常已搶先一步道:
“那拒北王義子當街傷人致殘,整條街的百姓有目共睹,豈能有假?臣等願以項上人頭擔保。”
“懇請皇上嚴懲此賊,以正法紀!”
此時,
陶謙已察覺情形不對——
這善常竟口稱“臣等”,
無形中將他們也綁在了同一根繩上。
不等他們辯解,
裕明帝已拍案怒道:
“若果真如此,朕必嚴懲許青封。”
善常等人聞言一喜,
卻聽裕明帝話鋒一轉:
“但他畢竟是拒北王義子,若輕易誅殺,只怕邊關將士心寒。”
“不如將許青封帶上殿來當面對質,再交三司會審。
若查證屬實,朕絕不輕饒。”
“這……”
衆人頓時愣住,
心中隱隱不安,紛紛望向陶謙,
目光裏滿是質疑與憂慮,生怕此事有誤,反惹大禍。
陶謙此時也感受到衆人的注視,
內心忐忑不已,
只能暗暗盼望昨日賈政在自己面前所說句句屬實,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過了許久,
殿外太監才匆匆進來稟報:
“陛下,拒北王義子許青封已到。”
裕明帝一揮手:
“宣他進殿。”
許青封揉了揉惺忪睡眼,滿心惱火。
昨日重回舊地,心緒起伏,
幾乎一夜未眠。
天將亮時才合眼片刻,
就被丫鬟匆忙叫醒,說是皇上召見。
他心中憋悶,卻也無法推拒,只得慢吞吞更衣洗漱,進宮面聖。
此時晨光初露,
殿內兩列大臣肅然而立,
這般陣仗,許青封還是頭一回見到。
“臣許青封,叩見陛下。”
他語氣帶着倦意,舉止卻恭敬規矩。
在這種地方,
任誰都得謹守禮節,否則御史的彈劾就夠受的。
“平身。
左副都御史參你當街行凶、傷殘百姓,手段殘忍,可有此事?”
許青封嘴角微揚,躬身答道:
“回陛下,臣昨日只是教訓了一個當街強搶民女的惡徒,並未傷及其他百姓。”
對於裕明帝的故作不知,許青封已猜出七八分。
事情的發展,大致未出他的預料。
他可不相信,昨日鬧出這般動靜,裕明帝會毫不知情。
“簡直胡言!”
善常又挺身而出,厲聲道:
“那被你毆打之人,至今臥床不起,雙腿筋骨俱斷,口不能言。”
“當時無數百姓在場圍觀,人證物證俱全,事到如今你還敢欺君罔上,罪當處死!”
那副氣勢洶洶的模樣。
不知情的,恐怕要以爲先前挨打的是這位左副都御史的至親,才會讓他如此賣力地高聲叫嚷。
而且。
他看向許青封的眼神,仿佛已認定此番必能將他徹底扳倒。
實在令人覺得可笑。
雖說是正三品的官員。
但在許青封眼中,這不過是一條被推出來咬人的狗罷了。
“哦?”
這些人莫非忘了,如今的許青封,早已不是那個任人欺到頭上還默不作聲的人了。
“善常都御史,你三言兩語便把我定爲十惡不赦之徒。”
“那麼請問事發之時,你是否從頭到尾親眼目睹?”
“這……”
善常一愣。
下意識朝陶謙瞥了一眼。
見狀。
許青封微微一笑。
心裏已明白此次誣陷背後,賈家所倚仗的是何人了。
不待他回答。
“看來都御史也是聽信傳言,連事情始末都未查清,就一口咬定我罪大惡極了?”
善常頓時坐不住了。
這罪名若被坐實,他左副都御史的位子恐怕也到頭了。
此刻他也顧不得陶謙,急忙道:
“皇上,此事確是臣聽信傳言,實情尚待查明。”
“但臣全是爲天下百姓着想,一片忠心天地可鑑!”
“嘖嘖。”
他話音剛落。
裕明帝還未開口,便見許青封咂了咂嘴。
拱手向皇上道:
“皇上,之前不是說要賞臣一個官職嗎?不如就讓臣去都察院當個普通御史好了?”
此言一出,朝臣皆怔。
他們的思緒一時跟不上許青封這突然的轉折。
許青封稍賣關子,才笑了笑說:
“畢竟都察院的御史多輕鬆,看誰不順眼,隨便編個罪名就能將人惡心死。
彈劾成了,目的達成;”
“即便不成,也無傷大雅。”
此時,許青封還故作懇切,真情流露般道:
“畢竟臣都是爲了江山社稷,天地可鑑啊!”
“噗嗤——”
這下群臣才明白。
許青封繞了這麼大一圈,原來是爲了諷刺挖苦。
連朝會上素來不苟言笑的裕明帝也笑出了聲,輕嘆一句“小滑頭”。
善常自以爲能避開這個坑。
卻不知在他這麼想時,早已落在許青封設好的局中。
朝堂上笑聲一片。
都察院一衆官員卻臉色鐵青,怎麼也笑不出來。
因爲許青封譏諷的不止善常一人,而是整個都察院。
此時。
善常心中發虛。
想開口辯駁,卻無言以對。
待衆人笑罷。
許青封收起笑容,冷聲道:
“皇上,臣願以項上人頭擔保,此前所言絕無半句虛假。”
“若皇上與各位大人不信,大可傳喚當事人及當時圍觀的百姓當面對質。”
咄咄逼人的角色,從善常換成了許青封。
不少老臣心中已有判斷:這番誣陷,怕是要讓背後之人失望而歸了。
不僅如此。
都察院恐怕也難逃整頓。
這對許多朝臣而言,倒是件好事——畢竟他們當中,誰沒被這些御史惡心過?
“吳發!”
裕明帝的聲音裏壓着隱隱怒意。
原本得了提醒、打算今日在朝會上乞骸骨辭官的吳發,正看着這場好戲,沒想到突然被點到名。
不敢多想,他急忙出列。
“臣在!”
“昨日之事,你錦衣衛可有記錄?”
這下,他徹底明白了。
並非是無端惹禍上身。
而是臨走前還要被利用一次。
昨日許青封當街打人之事,正是他一筆一畫寫成奏折,親手交到夏守忠手裏的。
他絕不相信裕明帝沒有看過那份奏章。
隨即卻感到脊背隱隱發寒。
朝許青封瞥了一眼,對方正嘴角含笑望着自己。
此刻他終於醒悟,從昨日到眼下所有 ,皆是皇上與這位小王爺設下的局。
偏偏賈家不信邪,還帶着一群御史往裏跳。
“啓稟皇上,昨日之事確如小王爺所說,那皇商子弟薛蟠……”
此刻吳發絲毫不敢隱瞞,將昨日榮寧街上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道出。
頓時,
都察院衆人只覺頭皮發麻。
尤其是陶謙,此刻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賈政這老賊,此番真是害慘他了。
卻不知太上皇那邊,能否稍加庇護?
“砰!”
吳發言語方落,
崇明帝便重重一拍御案,連許青封看着都覺手疼。
演戲而已,何必如此自傷?
崇明帝此刻也暗生悔意,畢竟手掌發麻,
只得將手背到身後,盯着善常等人冷聲道:
“好哇!”
“你們都察院真是好得很。”
那滔 意,幾乎將都察院衆人嚇得魂飛魄散。
先前附議的朝臣慌忙跪倒在地。
“臣等一時失察,險些釀成大錯,求皇上恕罪。”
“一時失察?”
裕明帝氣得抓起手邊奏折朝陶謙擲去。
“你可知道你這‘一時失察’若坐實了,要牽連多少性命?”
“你們都察院真是好手段,‘欺下瞞上’四字被你們用得淋漓盡致。”
“臣知罪!”
“來人……”
眼看謀劃將成,
裕明帝心中幾乎樂開花。
惦念已久的都察院,終可換上一批新人,安插心腹。
手中籌碼又添一分。
然而未及欣喜,
卻見太上皇身邊的戴荃步入殿中。
“陛下,聖上口諭。”
群臣頃刻跪伏一片。
“今都察院御史,本爲群臣表率,卻不思忠君體國,辜負聖恩,貪墨成風,誣陷朝臣,朕深惡其罪,依律當嚴懲。”
“然念其祖上功勳,不忍老臣悲慟,特從輕發落。”
“都察院左都御史陶謙,降職留任。”
“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善常,革職奪爵,貶爲官奴。”
“其餘朝臣,罰俸一年,以儆效尤。”
說罷,
陶謙稍鬆口氣,善常卻雙腿一軟,癱倒殿中。
他終究成了棄子。
“臣等叩謝聖恩。”
龍椅上的裕明帝亦緩了口氣,雖太上皇插手,目的總算達成。
唯有許青封,對此口諭略感不滿。
他原想借此機會稍挫賈家氣焰,
奈何裕明帝已然默許,只得作罷。
待侍衛入殿將先前 者帶走後,
許青封正欲抽身離去,
卻見吳發忽然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