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動在第五天開始。科學院在東南邊界建立了一個“共鳴站”，由星和七位意識穩定的志願者操作。他們的任務不是發送復雜信息，而是維持一個簡單、清晰、穩定的存在信號：“我們在這裏。我們記得。你們存在。”
信號發送的瞬間，河山市方向傳來了回應——不是語言，是感知的顫抖。像黑暗中的人聽到了遠處的腳步聲，那顫抖混合着懷疑、渴望、和更深層的恐懼。
“他們聽到了，”星閉着眼睛，主持着共鳴站，“他們在問...是真的嗎？外面真的有別的存在？還是死亡前的幻覺？”
“繼續發送，”小雨的意識和女兒連接，“穩定。真實。讓他們感覺到真實。”
幾小時，幾天。信號持續發送。河山市的回應在變化：從懷疑，到試探性的接觸，到...一種悲欣交集的接納。他們感知到了新京的存在，感知到了另一種可能性。那沒有減輕他們的痛苦，但改變了痛苦的性質：從“毫無意義的終結”變成了“至少有人見證的終結”。
第七天，沖擊開始了。
不是物理沖擊，是意識層面的海嘯。河山市框架徹底崩潰的瞬間，其積累的集體意識——數千人融合又破碎的意識——如決堤般涌出。無序的記憶、情感、思想碎片，像精神世界的放射性塵埃，席卷而來。
新京的框架邊界劇烈波動，金色的能量膜被沖擊得變形，但頂住了。防御機制啓動，框架開始過濾、稀釋、轉化那些混亂的意識碎片。但過濾不完全——一些碎片滲透進來。
整個新京，所有人同時經歷了“意識閃回”：
一個母親抱着死去的孩子，在廢墟中唱歌。
一個老人面對變異的親人，顫抖着舉起武器又放下。
一群人決定融合，不是出於理想，出於絕望——至少在一起，至少不孤獨。
融合的瞬間，個體性的喪失，像墜入溫暖的黑暗，安全但不再是自己。
漫長歲月，集體意識中的爭論、妥協、僵化。
建立者陳明的衰老，他的恐懼，他的堅持，他最終鬆手時的釋然。
然後，分崩離析，像沙堡在潮水中融化。
這些不是連貫的記憶，是碎片，是回聲。但足夠讓新京的每一個人理解河山市的故事：不是邪惡的故事，不是愚昧的故事，是絕望中的人們做出的選擇，是那個選擇引向的必然終結。
沖擊持續了六小時。結束後，框架邊界穩定下來，但新京內部彌漫着集體悲傷。不是爲自己，爲他人。爲那些在黑暗中牽起手，卻一同沉沒的人們。
星在共鳴站裏哭了，不是出聲的哭，是意識的哭泣——那種純淨的、爲存在本身而流的淚。她感受到了河山市最後的意識：在徹底消散前，那融合體發出了最後一個清晰的脈沖，不是對拯救的呼喊，是對見證的感謝：
“光...存在過...謝謝...再見...”
然後，靜默。
真正的、徹底的靜默。河山市方向，再無任何意識信號。那裏現在只剩下物理的廢墟，和消散在虛空中的記憶塵埃。
“他們走了，”葉舟在社區會議上說，聲音疲憊，“但我們...我們因他們的終結而改變。我們見證了另一種可能性的終點。這讓我們更清楚自己選擇的是什麼，珍惜的是什麼。”
沖擊帶來的不只有悲傷，還有清晰。新京的框架經歷了這次“壓力測試”，暴露出一些弱點：邊界過濾機制需要強化，意識敏感者的防護需要改進，社區的心理支持系統需要擴展。
更重要的是，河山市的終結提出了根本問題：框架的長期存續依賴什麼？新京的模式避免了單點故障——沒有核心控制者，是分布式網絡。但有沒有其他脆弱性？
科學院啓動了“框架可持續性研究”，全面審查新京框架的每個層面。星領導了這個項目，她的意識能力讓她能感知框架最細微的脈動。
“我們的框架建立在‘自願連接，尊重個體’的基礎上，”她在第一次研究會議上闡述，“這避免了河山市的悲劇——沒有核心，不會因一人死亡而崩潰。但我們有別的風險：如果連接變得不自願怎麼辦？如果個體開始渴望更深的融合怎麼辦？如果框架演化出我們無法控制的趨勢怎麼辦？”
“我們需要守護機制，”小雨說，“不是控制，是守護基本原則。就像《林楓-林深協議》，但更根本，更深層。”
“基礎協議，”星的眼睛星光閃爍，“框架的‘本能’。不是外在規則，是內在約束。讓框架在演化中，自動避開危險路徑，比如強制融合，比如個體消除，比如封閉內卷。”
這個概念復雜，但必要。科學院開始研究如何在框架的底層代碼——如果意識結構有“代碼”的話——中嵌入這些基礎協議。這不是修改框架，是強化其“天性”。
與此同時，河山市的終結帶來了另一個後果：新京內部出現了新的哲學運動——“存在主義派”。他們認爲，河山市的悲劇根源不是技術錯誤，是存在意義的缺失。人們融合，不是相信融合更好，是恐懼孤獨。新京必須回答根本問題：爲什麼選擇個體性？爲什麼選擇連接而不融合？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討論席卷了整個社區。人們在田間、在教室、在家庭中爭論。框架的公共意識空間充滿了哲學思辨，這對一個還在爲基本生存努力的社區來說似乎奢侈，但也許正是這種奢侈，區分了生存與生活。
“我們選擇個體，因爲每個意識都是宇宙的唯一視角，”一位年輕哲學家在廣場上發表演講，“失去一個視角，宇宙就少了一分色彩。我們選擇連接，因爲孤立的視角是有限的。連接讓我們分享色彩，但不混合成灰色。我們存在，因爲存在本身就是奇跡——在這個冷漠的宇宙中，有意識能夠思考、感受、創造、愛。這就是意義：存在，並珍惜存在。”
這些討論沒有統一答案，但思考的過程本身加固了社區。人們更清楚自己爲何選擇這樣的生活，更珍視那些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