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如墨，細雨如針。
沈未晞趴在冰冷的泥濘中，雨水混合着血水，順着臉頰滑落，滲入嘴角，是鹹腥的鐵鏽味。左肩傳來的劇痛幾乎要撕裂她的意識，那支沒入血肉的短箭，箭杆在方才的翻滾中已經折斷，但箭頭帶來的灼燒感和麻痹感，正隨着血液的流失，一點點侵蝕她的四肢。
四周是荒郊野嶺的密林，身後不遠處，隱約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刻意壓低的呼喝聲，如同索命的喪鍾，越來越近。
失敗了。她精心籌劃的秘密離京，趕往陳太醫老家的計劃，在距離目的地還有三十裏的這片無名山林，徹底暴露，並迎來了致命的截殺。
楚依依……或者說，是陳氏和楚依依背後那股更龐大的力量，比她們預想的更敏銳，也更狠絕。她們根本不是派人跟蹤，而是直接在她可能的路徑上，布下了天羅地網。
護送她的，只有谷雨和兩個沈未晞暗中用母親遺留的最後一點體己銀子雇來的、據說是江湖經驗老道的鏢師。但對方的人數，至少有十數人，而且個個身手狠辣，配合默契，顯然是訓練有素的死士。
一場短暫而慘烈的遭遇戰後，一名鏢師當場斃命，另一名重傷倒地，被追上來的黑衣人補刀。谷雨拼死護着她，且戰且退，慌不擇路地逃入這片密林，卻在黑暗中被流矢射中肩膀，失足滾下山坡，與谷雨失散。
冰冷的雨水澆不滅傷口的灼痛，卻讓她因失血而昏沉的頭腦，有了一絲殘酷的清醒。
她不能死在這裏。
母親的血仇未報，身世之謎未解，陳氏和楚依依還在逍遙……還有……還有那雙深不見底的、對她說過“抓起來關進籠子”的眼睛……
她掙扎着想爬起來，肩膀的劇痛讓她悶哼一聲，再次跌回泥濘。眼前陣陣發黑，耳邊的腳步聲和喘息聲，已經清晰可聞。
“在那邊！血跡！”
“快！別讓她跑了！”
完了。沈未晞的心，沉入無底冰窟。雨夜，密林，重傷，追兵……這是絕境。比前世被釘死在城牆前更絕望的絕境。至少那時，她還知道自己爲何而死，死在誰手裏。而此刻，她可能連屍骨都找不到，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荒山野嶺。
恐懼，冰冷的恐懼，混雜着強烈的不甘，攥緊了她的心髒。
不！她不能就這麼死了！
她用盡全力，翻過身，背靠着一棵溼滑的樹幹，右手顫抖着，摸向腰間——那裏藏着一把磨得鋒利的、母親留下的短匕。就算死，她也要拉一個墊背的！
腳步聲越來越近，火把的光亮穿透雨幕，影影綽綽地照出幾個黑衣人猙獰的身影，他們呈扇形，緩緩逼近，手中刀劍在雨水中泛着寒光。
“小娘子，還挺能跑。”爲首的黑衣人聲音嘶啞，帶着貓捉老鼠般的戲謔，“乖乖束手就擒，還能少吃點苦頭。”
沈未晞背靠着樹幹，雨水和血水糊住了她的眼睛，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嚐到更濃的血腥味，才勉強維持住一絲清醒。她握緊了匕首，冰涼的刀柄硌着掌心，帶來最後一點虛幻的力量。
就在黑衣人獰笑着，舉刀逼近，沈未晞幾乎要絕望地揮出匕首，做最後一搏的刹那——
一道淒厲的破空聲，撕裂雨夜！
“噗！”
一支通體烏黑、箭鏃泛着幽藍光澤的弩箭，精準無比地，從側面射入了爲首黑衣人的太陽穴！他甚至來不及發出慘叫，整個人便如同被抽掉骨頭的布袋，軟軟栽倒在地，濺起一片泥水。
變故發生得太快！
其餘黑衣人大驚失色，還未及反應，又是數道破空聲響起！箭矢從不同方向射來，角度刁鑽，狠辣致命！
“有埋伏！”
“小心！”
黑衣人瞬間亂了陣腳，揮刀格擋。但射來的箭矢又急又密，且力道驚人，轉眼間又有三人中箭倒地，發出短促的慘嚎。
密林深處，影影綽綽地，閃現出數道更爲迅捷、沉默、如同鬼魅般的身影。他們身着與夜色近乎融爲一體的深色勁裝，行動間無聲無息，手中刀光在雨夜中劃出冷冽的弧線，直撲剩下的黑衣人！
是援兵？是誰的人？
沈未晞靠在樹幹上，意識已經模糊，只能看到混亂的人影交錯，聽到刀劍碰撞的刺耳聲響，和悶哼、慘叫。雨水混合着更濃烈的血腥味，彌漫開來。
她看不清誰是誰，只感覺身體越來越冷，左肩的麻木感正在擴散，黑暗如同潮水，一陣陣席卷她的意識。
要撐不住了……
就在她眼前徹底黑下去的最後一瞬，她仿佛看到，混亂廝殺的邊緣，一道格外挺拔、孤峭的玄色身影，如同憑空出現，踏過泥濘與屍體，朝她所在的方向，疾步而來。
雨絲勾勒出他冷峻的輪廓，那雙即使在黑暗中，也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眼睛，正死死鎖在她身上。
是……幻覺嗎？
沈未晞最後一點力氣耗盡，身體一軟，徹底陷入了無邊黑暗。
……
痛。
無處不在的痛。冰冷，灼熱，麻木，交織在一起。
沈未晞在黑暗中浮沉，仿佛又回到了前世被釘在城牆上的時刻。無盡的痛楚，冰冷的雨水，還有那道越來越近的、冷漠的目光……
不……不要……
她猛地掙扎起來，卻被一股溫和而堅定的力量按住。
“別動。”一個低沉而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着一種罕見的、壓抑的急促。
沈未晞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視線模糊不清，只有跳動的火光，和一張近在咫尺的、被光影切割得棱角分明的臉。雨水打溼的墨色發絲貼在額角，眉峰緊蹙，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眸，此刻盛滿了她從未見過的……焦灼？還有一絲來不及掩飾的……後怕？
是蕭棄。
不是幻覺。
她躺在一處簡陋山洞的幹草上，身上蓋着還帶着溼氣的、顯然是剛解下來的玄色外袍。洞口燃着一堆篝火，驅散了些許寒意和黑暗。谷雨跪坐在旁邊，臉上淚痕未幹，正用撕下的裙擺布條，蘸着熱水，小心翼翼地擦拭她左肩傷口周圍的血污。
而蕭棄，半跪在她身側，一只手穩穩按住她沒受傷的右肩，另一只手……正捏着一柄小巧卻異常鋒利的匕首，刀刃在火上炙烤着，泛出暗紅的光。他身邊，還散落着幾個藥瓶和幹淨的布條。
他……要親手給她處理傷口？取箭頭？
“殿……下……”沈未晞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
“忍着點。”蕭棄打斷她，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硬，但按住她肩膀的手，力道卻放得異常輕柔。他移開目光，專注地看着她左肩那處猙獰的傷口，箭杆已斷，箭頭深陷，周圍皮肉翻卷，一片烏黑，顯然是淬了毒。“箭頭有毒，必須馬上取出。”
谷雨在一旁，眼淚又涌了出來，聲音發抖：“小姐……您忍着……殿下帶了最好的金瘡藥和解毒散……一定沒事的……”
沈未晞已經說不出話，只能虛弱地眨了眨眼，表示明白。
蕭棄不再多言。燒紅的刀刃，精準地切入傷口邊緣。劇痛瞬間炸開，沈未晞身體猛地一弓，牙齒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再次彌漫。但她硬生生將涌到喉嚨的痛呼咽了回去，只有破碎的吸氣聲從齒縫溢出。
蕭棄的動作極快，極穩。他沒有看她痛苦扭曲的臉，目光只鎖定在那一點烏黑上。匕首尖端探入，輕巧地一挑，一勾——
“叮”一聲輕響，一枚帶着倒刺、沾滿黑血的精鋼箭頭，被丟在了旁邊的石頭上。
緊接着，蕭棄迅速拿起一個瓷瓶，將裏面淡黃色的藥粉，均勻地灑在傷口上。藥粉接觸皮肉的瞬間，帶來一陣清涼，稍稍緩解了灼痛。然後，他又打開另一個玉瓶，倒出兩粒黑色藥丸，不由分說，捏開沈未晞的嘴，塞了進去。
“吞下去。”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沈未晞艱難地吞咽。藥丸帶着苦澀，滑入喉管。
做完這一切，蕭棄才似乎鬆了口氣，但眉頭依舊緊鎖。他接過谷雨遞來的幹淨布條，開始熟練地爲她包扎傷口。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她頸側裸露的皮膚，帶着薄繭，有些粗糙，卻異常滾燙。
沈未晞意識模糊，只能感覺到他指尖的溫度，和他近在咫尺的、沉穩而略顯急促的呼吸。山洞裏很安靜，只有篝火噼啪聲，谷雨壓抑的啜泣，以及……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隔着很近的距離，隱約傳來。
傷口處理完畢，蕭棄扯過自己的外袍，將她嚴嚴實實地裹好，這才直起身，退開半步。他臉上恢復了慣常的冷漠，只是眼底殘留的血絲和緊抿的唇線，泄露了他方才並不平靜的心緒。
“追殺你們的人，已經清理了。”他聲音平淡地陳述，仿佛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中的是‘蝕骨散’，毒性霸道。本王用的‘清心丸’只能暫時壓制，延緩毒性發作。需盡快回京，找太醫配制解藥。”
沈未晞虛弱地點點頭。她想說謝謝，卻發不出聲音。劫後餘生的慶幸，傷口的劇痛，毒發的寒冷，還有……眼前這個男人帶來的、復雜難言的心悸，交織在一起，讓她疲憊不堪，只想沉沉睡去。
“睡吧。”蕭棄的聲音似乎放柔了一絲，幾乎難以察覺，“天亮，本王送你回去。”
他的聲音像是有某種魔力，沈未晞緊繃的神經緩緩鬆懈，沉重的眼皮再次合上。昏迷前，她最後的感覺，是那雙帶着薄繭的、滾燙的手，輕輕地、替她掖緊了裹在身上的玄色衣袍。
帶着他的氣息，和他的溫度。
這一次，不再是冰冷和恐懼。
而是一種……陌生的，令人不安，卻又莫名心安的……守護。
……
不知過了多久，沈未晞再次恢復些許意識時，發現自己正被裹在一件寬大的玄色披風裏，靠在一個堅實而溫熱的胸膛上。耳邊是均勻有力的心跳，鼻尖縈繞着淡淡的、清冽的沉水香，混合着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她費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雨似乎停了，天色微明，她正被蕭棄打橫抱着，在溼滑的林間疾行。谷雨跟在一旁，臉色依舊蒼白，但神情已鎮定許多。
“醒了？”察覺到她的動靜，蕭棄低下頭，看了她一眼。他臉色有些蒼白，眼神卻銳利如常，只是眼底的血絲更重了些。
“殿……下……您……”沈未晞想問他怎麼親自來了，有沒有受傷，卻因虛弱而語不成句。
“別說話。”蕭棄打斷她，抱着她的手臂收緊了些，步伐穩健，“保存體力。”
他的懷抱很穩，很暖，隔絕了山林晨間的溼冷。沈未晞靠在他胸前，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動和穩健的心跳。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前世今生，她從未被一個男人如此親密而有力地保護過。
冰冷的心防，似乎被這陌生的溫暖，撬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可隨即，理智又如冰水澆下。他是翊王，是曾經裁定她死刑的人，是心思莫測的執棋者。他救她，或許只是爲了繼續利用她這顆棋子。這份守護，可能只是確保棋子不提前報廢的手段。
她不能沉溺，不能動搖。
但……他眼底的血絲，他指尖的溫度，他穩穩抱着她的雙臂……這些真實的觸感，卻頑固地侵蝕着她冰冷的壁壘。
矛盾，撕扯。讓她虛弱疲憊的心，更加混亂。
蕭棄似乎察覺到了她身體的僵硬和復雜的心緒，抱着她的手臂微微頓了頓，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加快了腳步。
天光漸亮，他們終於走出了密林。前方官道旁，停着一輛不起眼的青布馬車，車轅上坐着一名黑衣侍衛。
蕭棄將她小心翼翼地抱上馬車，安放在鋪着厚厚軟墊的車廂內。谷雨連忙跟進來照顧。
“殿下……”沈未晞虛弱地開口，想問他是否一起。
“本王騎馬。”蕭棄站在車轅邊，恢復了高高在上的疏離，“馬車會直接送你回聽雪軒。谷雨，照顧好你家小姐。回京後，自會有人送解藥過去。”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仿佛剛才在山洞中那個爲她處理傷口、眼底泄露焦灼的人，只是她的幻覺。
沈未晞看着他冷峻的側臉，心中的復雜更甚。最終，她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
馬車轆轆啓動，駛上回京的官道。
蕭棄站在原地，目送馬車消失在晨霧中，直到看不見，才緩緩抬起自己的右手。手心處，一道新鮮的、深可見骨的刀傷，橫貫整個手掌，皮肉翻卷，還在緩緩滲血。是昨夜混戰時，爲替她擋下一記偷襲所傷。方才抱着她時，他一直用衣袖遮掩着。
他面無表情地從懷中取出金瘡藥，面無表情地撒在傷口上，又撕下裏衣下擺，草草包扎。仿佛受傷的不是自己的手。
“殿下，您的手……”一旁的侍衛忍不住低聲提醒。
“無妨。”蕭棄打斷，聲音冰冷，“查出昨夜那些人的來歷了麼？”
“是……是陳奎私下豢養的死士，但其中兩人的兵刃制式，似乎與……與二皇子府上侍衛的佩刀有相似之處。屬下已命人詳查。”
二皇子？蕭玦的弟弟，與太子一向不睦。
蕭棄眼中寒光一閃。陳氏姐弟，膽子真是不小，手也伸得夠長。竟然敢勾結皇子，對國公府嫡女下此毒手。
看來，沈家這潭水，比他想的還要深，還要渾。
而沈未晞……
他眼前再次浮現她倒在泥濘中，蒼白染血、卻仍死死握着匕首的模樣。還有她昏迷前，靠在他懷裏，那片刻的、卸下所有防備的脆弱。
心中那股莫名的煩躁與異樣，再次翻涌起來。
他救了她。但他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始。
陳氏和楚依依，還有她們背後可能牽扯的勢力，絕不會善罷甘休。而沈未晞，這個身世成謎、倔強得不要命的女子，注定要在這漩渦中，繼續掙扎，繼續流血。
而他……
蕭棄翻身上馬，玄色披風在晨風中獵獵作響。
他望着京城的方向，眸光深沉如淵。
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何要追出來。
爲何要親自出手。
爲何……會在看到她中箭倒下的瞬間，感到一種近乎失控的、冰冷的憤怒。
仿佛屬於自己的東西，被人染指，被人傷害。
這種感覺，陌生，危險，卻……揮之不去。
“回京。”他勒緊繮繩，聲音淡漠，聽不出情緒。
馬蹄聲起，踏碎晨霧。
一場更爲凶險的風暴，正在京城上空，悄然匯聚。
而山洞中那短暫的交集，那滾燙指尖下的顫抖，那玄色衣袍包裹下的溫度……
或許，已在兩人冰冷而布滿荊棘的命運軌跡上，刻下了一道再也無法抹去的、滾燙的印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