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被押解着,緩緩離開了京城的城門。
出了城,便是一片荒涼的官道。寒風卷着塵土,吹得人睜不開眼。枷鎖在脖子上、手腕上摩擦着,很快就磨破了皮,滲出絲絲血跡,火辣辣地疼。
蕭家的女眷們何曾受過這種苦,沒走幾裏路,就有人開始哭泣,腳步也越來越慢。
“走快點!再磨磨蹭蹭的,晚飯就別想吃了!”押送的官兵毫無同情心,不時揮舞着鞭子,在空中甩出“啪”的脆響,嚇得衆人一個哆嗦。
柳若曦默默地跟在木板車旁。她的體力比這些養尊處優的貴婦們好太多,但她依舊裝出體力不支的樣子,微微喘着氣,腳步踉蹌,將自己完美地融入了這群狼狽的人中。
她的注意力,一半放在觀察周圍的地形和官兵的布防上,另一半,則悄悄地關注着木板車上的蕭晏之。
經過昨夜的治療和一水囊靈泉的“浪費”,蕭晏之的情況肉眼可見地好了許多。雖然依舊昏迷,但呼吸平穩,臉色也恢復了一絲血色。
沈氏一直守在車邊,一會兒摸摸兒子的額頭,一會兒又替他掖好破毯子,臉上的憂色總算淡了一些。但她看向柳若曦的眼神,依舊充滿了戒備和厭惡,仿佛柳若曦隨時會撲上來吸幹她兒子的精氣。
柳若曦對此毫不在意。
她要的,是蕭晏之的“心”,不是他母親的。
隊伍艱難地行進着,終於在晌午時分,來到了十裏亭。
這是古時送別的最後一站。過了這裏,便是真正的天涯路遠,再難回頭。
押送的頭目似乎也懂這規矩,大發慈悲地讓隊伍停下來休整片刻。
“就在這兒歇半個時辰,要是有親友來送的,趕緊的!”
話音剛落,遠處官道上,就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一輛裝飾得頗爲素雅,但用料考究的馬車,正由遠及近,飛快地駛來。馬車後面,還跟着幾個提着大包小包的丫鬟仆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
這種時候,還有誰會來送他們這群被定了罪的欽犯?不怕被牽連嗎?
在衆人疑惑的目光中,馬車在十裏亭旁停了下來。
車簾掀開,一個身穿白色素裙、面容清麗、氣質宛若空谷幽蘭的女子,在丫鬟的攙扶下,緩緩走了下來。
女子身形纖弱,眉宇間帶着一絲化不開的憂愁,更添了幾分我見猶憐的病態美。
“是林家小姐!”
“林婉兒!她怎麼來了?”
人群中,有認識這女子的蕭家旁支,發出了低低的驚呼。
柳若曦的目光也落在了這個女人身上。
林婉兒。
這個名字,她從原主的記憶中知道。她是太傅林正德的嫡孫女,京城有名的才女,更重要的一個身份是——蕭晏之的前未婚妻。
在蕭家出事之後,林家第一時間就上門,退了這門親事。
動作之快,態度之決絕,讓整個京城都看了笑話。
可現在,這個本該和蕭家劃清一切界限的女人,卻“深情款款”地追到了這裏。
這是唱的哪一出?
只見林婉兒提着裙擺,無視周圍官兵凶惡的眼神和百姓的指指點點,徑直走到了蕭家的隊伍前。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梭巡,最後,準確地落在了木板車上那個昏迷不醒的男人身上。
“晏之哥哥……”
林婉兒的聲音帶着哭腔,一瞬間,眼圈就紅了。她踉蹌着撲到木板車旁,看着蕭晏之蒼白的臉和殘廢的雙腿,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簌簌地往下掉。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想要去觸摸蕭晏之的臉,卻又仿佛怕驚擾了他一般,停在了半空中。那副傷心欲絕、情深不悔的模樣,看得周圍的人都爲之動容。
就連那些押送的官兵,臉上的凶惡都收斂了幾分。
沈氏在看到林婉兒的那一刻,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發出復雜的光芒。有見到故人的激動,有被退婚的怨懟,但更多的,是一種“果然如此”的欣慰。
在她看來,只有林婉兒這樣的名門閨秀,才配得上她的兒子。眼前這個女人,才是她心目中完美的兒媳。
“婉兒……好孩子,你……你怎麼來了?”沈氏的聲音哽咽了。
林婉兒這才仿佛剛看到沈氏一般,連忙轉身,對着沈氏就要下跪:“伯母!”
沈氏趕緊一把扶住她:“使不得,使不得!我們如今是罪臣之身,你快起來!”
“不!”林婉兒抬起那張梨花帶雨的俏臉,眼神卻異常堅定,“婉兒在心中,早已將您當做母親。一日是,終身都是!”
她頓了頓,目光再次轉向蕭晏之,聲音淒楚而決絕:“當初退婚,是祖父逼迫,婉兒身不由己,心如刀絞。如今,婉-兒絕不能眼睜睜看着晏之哥哥受苦。我……我要跟你們一起走!無論流放之路有多苦,婉兒都願意陪着晏之哥哥,同甘共苦!”
這番話說得,可謂是情真意切,擲地有聲。
周圍的百姓聽了,無不爲之動容。
“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奇女子啊!”
“是啊,蕭家都這樣了,還願意不離不棄。”
“那蕭小將軍,也算是有福氣了。”
沈氏更是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她緊緊抓住林婉兒的手,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好孩子……好孩子啊!我們蕭家,對不住你啊!”
一場感人至深的“生離死別、不離不棄”的大戲,就在這十裏亭上演。
林婉兒成了所有人眼中的“情聖”,而蕭家,似乎也因爲她的出現,挽回了一絲顏面。
只有柳若曦,像個局外人一樣,冷冷地看着。
她低着頭,隱藏起自己眼中的譏諷。
同甘-共苦?
如果真的情深不悔,爲何在蕭家出事的第一時間,林家就迫不及待地退了婚?
如果真的想同甘共苦,爲何不早不晚,偏偏選在人最多、最引人注目的十裏亭,上演這麼一出“深情”戲碼?
而且,她帶來的那些丫鬟仆人,個個身強力壯,提着的包袱裏,不知裝的是不是爲她自己準備的舒適用品。
這哪裏是來同甘共苦的,這分明是來作秀的。
一場精心設計、演給全京城人看的表演。目的,無非是爲她林婉兒博一個“情深義重”的好名聲。
至於跟着流放?恐怕也只是說說而已。押送的官兵,怎麼可能允許一個無關的千金小姐,跟着一群欽犯上路?
果然,押送的頭目走上前來,板着臉喝道:“行了行了!送行也送完了,趕緊讓開!我們還要趕路!”
林婉兒的丫鬟立刻上前,不着痕跡地塞了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到那頭目手裏。
頭目掂了掂,臉上的表情緩和了不少,但依舊擺手道:“不行不行,讓她跟着,這不合規矩。上面要是怪罪下來,我可擔待不起。”
林婉兒似乎早就料到會是這樣。她用帕子擦了擦眼淚,對沈氏說道:“伯母,既然官爺不允,婉兒也不敢強求。但我已經打點好了,會一路遠遠地跟着你們。若有需要,隨時可以派人來尋我。”
說着,她對身後的丫鬟使了個眼色。
丫鬟們立刻將提着的大包小包送了上來。
“伯母,這裏是一些傷藥、幹淨的衣物和一些幹糧,你們路上用。晏之哥哥的傷要緊,這些金瘡藥都是上好的。”林婉兒的聲音溫柔體貼,考慮得十分周到。
沈氏看着那些物資,感動得無以復加,連連道謝。
她接過一個包裹,想也不想,就轉身塞到了柳若曦的懷裏,語氣生硬地命令道:“拿着!一點用都沒有,就知道站着當木頭!”
柳若曦默默地抱住那個頗有分量的包裹。
就在她接過包裹的一瞬間,她的指尖,與林婉兒的指尖,不經意地觸碰了一下。
林婉兒的手,溫暖而柔軟。
但柳若曦卻分明感覺到,在觸碰的那一刹那,林婉兒的指尖,微微一僵,然後,用一種極快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力道,在她的手背上,輕輕劃了一下。
那力道很輕,像羽毛拂過,但其中蘊含的警告和示威的意味,卻 unmistakable(清晰無疑)。
柳若曦抬起眼,正好對上了林婉兒看過來的目光。
林婉兒的臉上,依舊是那副溫柔憂愁的模樣,但她的眼神深處,卻藏着一絲冰冷的、居高臨下的審視和……敵意。
那眼神仿佛在說:
看清楚你的身份。我,才是蕭晏之的良配。而你,不過是個暫時代替我的、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兒。
柳若曦的心中,一聲冷笑。
原來,這才是這場大戲的真正目的。
博一個好名聲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來她這個“正妻”面前,宣示主權的。
有意思。
柳若曦低下頭,抱着包裹,退到了一旁,繼續扮演她那個懦弱無能的角色。
但沒人知道,她那低垂的眼眸中,閃過的是何等冰冷的寒光。
修羅場嗎?
很好,她很期待。
就在這時,一直“昏迷”的蕭晏之,手指,再次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