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紫禁城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細碎的雪花如鵝毛般飄灑,將朱紅的宮牆、金色的琉璃瓦覆上一層素白。宮道兩旁的石燈早早點亮,在雪幕中暈開一圈圈暖黃的光暈。
惠寧宮——這是太後賜封縣主後,特意撥給林雨諾的居所。雖只是三進的小院落,卻緊鄰慈寧宮,足見恩寵。此刻,林雨諾正坐在暖閣內,對着一局殘棋出神。
棋盤上黑白交錯,局勢膠着。她執白,已陷入重圍,唯有一處可做活眼,卻需兵行險招。
“縣主,”春蟬捧着暖爐進來,低聲道,“四皇子遞了帖子,說午時要來拜訪。”
林雨諾執棋的手微微一頓。該來的,終於來了。
自慈寧宮那場風波已過去一月有餘。這一個月裏,朝中風起雲涌——江南鹽案初步查實,涉及虧空白銀達五十萬兩之巨;四皇子宇文昊因“督辦案情得力”,獲皇上嘉獎;趙靖軒更是從六品主事連升兩級,成了從五品員外郎,正式進入朝堂核心。
而這一切的背後,是太子一黨的節節敗退。鎮國公被彈劾縱容家奴強占民田,德妃之父、戶部侍郎王大人因“失察”被降職外放...前朝後宮,暗流洶涌。
“備茶。”林雨諾放下棋子,神色平靜,“不,備酒。要最烈的燒刀子。”
春蟬一驚:“縣主,這...”
“去吧。”林雨諾起身,走到窗前。雪花撲打在窗紙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她想起前世,也是這樣一個雪天,趙靖軒在她面前撕下僞裝,露出猙獰面目。
那時他說:“表妹才是我的摯愛,你不過占着她的位置。”
那時他笑:“你那兒子,眼睛太像你了,我看着礙眼。”
那時他親手將她推入火海:“林雨諾,這輩子你欠我的,下輩子再還吧。”
指尖掐入掌心,刺痛讓她清醒。這一世,她要讓他把欠她的,連本帶利還回來!
午時正,四皇子的轎輦準時停在惠寧宮外。宇文昊一身玄色貂裘,意氣風發地踏入院門。而他身後跟着的,正是趙靖軒。
一月不見,趙靖軒已大不相同。身上穿着簇新的青色官服,補子上繡着白鷳,腰間佩着銀魚袋,步履沉穩,面容肅穆。若不是那雙眼中偶爾閃過的算計光芒,幾乎要讓人以爲他是個正直清廉的能臣。
“縣主這裏真是雅致。”宇文昊環顧四周,笑道,“這紅梅開得正好,頗有幾分‘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的意境。”
林雨諾屈膝行禮:“四殿下謬贊。寒舍簡陋,能得殿下光臨,已是蓬蓽生輝。”她的目光掃過趙靖軒,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驚訝,“趙大人也來了?”
趙靖軒躬身:“下官趙靖軒,見過惠寧縣主。”禮數周全,無可挑剔。
“趙大人不必多禮。”林雨諾側身,“兩位請進。”
暖閣內,炭火燒得正旺。三人分賓主落座,春蟬奉上熱茶。宇文昊抿了一口,贊道:“好茶!這是雨前龍井吧?宮裏今年得的貢品不多,縣主這裏倒有。”
“太後賞的,”林雨諾溫聲道,“臣女借花獻佛罷了。”
寒暄片刻,宇文昊話鋒一轉:“聽聞縣主棋藝精湛,不知今日可否討教一局?”
來了。林雨諾心中冷笑,面上卻露出爲難之色:“殿下說笑了,臣女那點微末伎倆,怎敢在殿下面前獻醜。”
“縣主過謙了,”趙靖軒忽然開口,“下官曾聽林大人提起,縣主自幼聰慧,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今日有幸,也想一睹縣主風采。”
他搬出了林文淵。這是在提醒她,他曾經是林家的門生,知道她的底細。
林雨諾垂眸,掩去眼中寒光:“既然兩位不嫌棄,那臣女便鬥膽了。”
棋盤擺上,黑白子各就各位。宇文昊執黑,林雨諾執白,趙靖軒坐在一旁觀棋。
開局平平,宇文昊落子如飛,攻勢凌厲;林雨諾則步步爲營,穩扎穩打。棋至中盤,黑棋已形成合圍之勢,白棋岌岌可危。
“縣主,承讓了。”宇文昊得意一笑,落下一子,直取中腹。
這一子若成,白棋大龍必死無疑。
暖閣內寂靜無聲,只有炭火噼啪作響。林雨諾執子沉吟,指尖在棋盒中輕輕撥弄。她知道,這局棋從來不在棋盤上。
“殿下棋力高超,臣女佩服。”她忽然開口,聲音輕柔,“只是臣女忽然想起一句古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話音未落,她將白子落在了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邊角。
宇文昊一愣,仔細看去,臉色漸漸變了。這一子落下,竟將邊角一處看似已死的白棋做活!更妙的是,活棋之後,反過來威脅到黑棋的一條大龍!
“這...”他額角滲出汗珠。
趙靖軒忽然道:“縣主好手段。只是不知,這黃雀之後,可還有獵人?”
林雨諾抬眼看他,四目相對,空氣中仿佛有火花迸濺。
“趙大人說笑了,”她淡淡道,“棋局如世事,誰又能真做得了獵人?不過都是局中人罷了。”
“縣主此言差矣,”趙靖軒緩緩道,“有些人自以爲是獵人,實則不過是他人手中的棋子。就像這白棋,看似絕處逢生,可若黑棋肯舍了這條大龍,轉而圍剿中腹...”
他伸手,在棋盤上虛指幾處:“這裏,這裏,還有這裏...三面合圍,白棋仍是無路可逃。”
林雨諾心頭一震。趙靖軒指出的,正是她這手棋唯一的破綻!他竟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看透!
“趙大人高見。”她強作鎮定,“只是這舍了大龍,黑棋損失也不小吧?”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趙靖軒意味深長地看着她,“有時爲了全局,舍棄一隅也是值得的。”
宇文昊聽着兩人交鋒,忽然哈哈大笑:“妙!妙!趙兄與縣主都是棋道高手!這一局,倒是本王輸了。”他推盤認負,眼中卻無半分懊惱,“不過話說回來,縣主可知,爲何今日本王要與趙兄同來?”
正戲開場了。林雨諾坐直身子:“臣女不知。”
“江南鹽案,縣主可有所耳聞?”
“略知一二。”
宇文昊壓低聲音:“此案牽連甚廣,已查到...查到林大人門下一位故舊。”他盯着林雨諾,“此人姓周,曾是揚州鹽運司的同知。縣主可知,他是如何發跡的?”
林雨諾手心滲出冷汗。周同知...她記得此人。前世,他曾是父親最得力的門生之一,後來因貪腐被查,父親因此受到牽連,差點丟了首輔之位。那時她已嫁入趙家,趙靖軒還假惺惺地安慰她,說會盡力周旋...
原來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局!
“臣女不知。”她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
“此人能坐到同知之位,全靠林大人舉薦。”宇文昊一字一頓,“而他在任期間貪墨的三十萬兩白銀,有十萬兩...流入了林府。”
“不可能!”林雨諾霍然起身,打翻了手邊的茶盞。滾燙的茶水濺在手背上,她卻渾然不覺。
趙靖軒靜靜看着她,眼中閃過一絲快意。那是一種獵人看着獵物落入陷阱的得意。
“縣主莫急,”宇文昊慢條斯理地說,“此事尚未定論。本王今日來,就是想給縣主提個醒——若林大人肯在鹽案上...通融一二,此事自然可以壓下。”
這是威脅,赤裸裸的威脅。要麼合作,要麼林家身敗名裂。
林雨諾強迫自己坐下,腦中飛速運轉。前世,父親確實因此事受挫,但最終化險爲夷。因爲...因爲三皇子出手相助!是了,三皇子宇文宸需要林家支持,所以保下了父親。
可這一世,三皇子還會出手嗎?他前日那句“正是時候”,到底是何意?
“殿下,”她緩緩開口,聲音因極力克制而微微發顫,“臣女有一事不解。”
“講。”
“周同知若真向林家行賄,爲何賬冊上從無記載?十萬兩白銀不是小數目,如何能悄無聲息地流入林府?”
宇文昊與趙靖軒交換了一個眼神。
“縣主問得好,”趙靖軒接口,“此事本也蹊蹺。但那周同知已供認不諱,說他將銀兩換成古董字畫,分十次送入林府。每次都是深夜,由林府側門進入,直接送至...送至林大人的書房。”
他頓了頓,補充道:“更巧的是,那些古董字畫,如今還擺在林大人的書房裏。其中一幅唐寅的《秋風紈扇圖》,上個月林大人還曾拿出來與同僚鑑賞。”
林雨諾如墜冰窟。父親書房確實有那幅畫,是去年生辰時一位故交所贈。若那故交就是周同知...若那畫真是賄款所購...
她忽然明白了。這是一個精心編織了數年的局!從周同知接近父親,到送畫,到案發,每一步都算得精準。而幕後之人,對林家的了解,對她的了解...
林雨諾猛地看向趙靖軒。是他!前世他在林家三年,對林家的一切了如指掌。他知道父親喜歡字畫,知道書房布局,知道哪些故交往來...這一世雖未入林家,但他可以利用前世記憶,編織這個陷阱!
“趙大人,”她聽見自己冰冷的聲音,“您對林家的事,倒是清楚得很。”
趙靖軒微微一笑:“下官曾是林大人門生,略知一二罷了。”
略知一二?他這是明目張膽地挑釁!
林雨諾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不能亂,一亂就輸了。她要想辦法破局...
“殿下,”她轉向宇文昊,“此事關系重大,臣女需稟明父親。只是...臣女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縣主請講。”
“周同知既已招供,爲何不將他押解進京,與父親當面對質?反而要先來告知臣女?”林雨諾盯着宇文昊,“莫非...殿下手中並無確鑿證據,只是聽聞供詞,便來試探?”
宇文昊臉色微變。
林雨諾知道自己猜對了。若真有鐵證,宇文昊早就直接發難,何必來威脅她?
“縣主多慮了,”趙靖軒不慌不忙,“周同知已在押解進京途中。只是路途遙遠,又逢大雪,恐怕還需十日才能抵京。四殿下念及舊情,才想先給林家一個機會。”
十日...她只有十日時間。
“原來如此,”林雨諾起身,鄭重行禮,“臣女替父親謝過殿下厚意。此事臣女定會如實稟告父親,請父親定奪。”
送走兩人後,林雨諾站在雪地裏,久久不動。春蟬拿着鬥篷出來,看見她手背上的燙傷,驚呼:“縣主!您的手...”
林雨諾低頭,這才感覺到火辣辣的疼。那一片皮膚已經紅腫,起了水泡。
“無妨。”她淡淡道,“春蟬,準備紙筆,我要寫信。”
“是給老爺寫信嗎?”
“不,”林雨諾眼中寒光閃爍,“給三皇子。”
當夜,惠寧宮的燈火亮到三更。林雨諾寫了三封信——一封給父親,詳述今日之事;一封給三皇子,請求相助;還有一封...給了一個她暗中培養的眼線。
信送出後,她獨坐燈下,攤開手掌。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血痕。
趙靖軒...他果然還是那麼狠,那麼毒。這一局,他幾乎要贏了。若不是她多問了一句,若不是她了解他的行事風格...
可就算如此,她仍有一步棋。一步險棋。
林雨諾從妝匣底層取出一枚印章。那是蘇逸塵前日托人送來的,說是“或有用處”。印章上刻着一個字——“塵”。
蘇家是江南望族,世代經營鹽業。蘇逸塵雖未入仕,但在江南鹽商中威望極高。這枚印章,可調動蘇家在江南的所有資源。
她要用這枚章,去做一件大事——搶在周同知被押解進京前,找到他行賄的真正證據,或者...找到他被人脅迫作僞證的證據。
但此事風險極大。若被趙靖軒發現,他定會痛下殺手。前世他能爲權勢殺妻滅子,這一世,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窗外風雪愈急。林雨諾吹熄燭火,在黑暗中睜着眼。恐懼如毒蛇,纏繞着她的心髒。她怕,真的怕。怕再次輸給趙靖軒,怕再次家破人亡,怕再次葬身火海...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退。這一退,便是萬劫不復。
“趙靖軒,”她對着虛空,輕聲自語,“這一世,我不會再輸給你。”
雪花撲打着窗紙,仿佛無數冤魂在哭泣。遠處傳來打更的梆子聲,四更天了。
林雨諾裹緊被子,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腦海中反復回放着今日對弈的每一個細節——趙靖軒的眼神,宇文昊的話語,棋盤上的殺招...
忽然,她坐起身來。不對!趙靖軒今日太過急躁了!以他的城府,不該這麼快亮出底牌。除非...除非他還有更大的圖謀,今日之事只是幌子!
電光石火間,她想起前世的一件舊事。那時趙靖軒已位極人臣,某日醉酒後曾說漏嘴,提到曾在江南埋下一枚“暗棋”,關鍵時刻可扭轉乾坤。
那枚暗棋是什麼?在哪裏?會不會與周同知有關?
林雨諾再也坐不住,重新點亮燭火,鋪開江南地圖。她的目光在揚州、蘇州、杭州之間遊移...忽然,定在了一個地方——江寧府。
前世,趙靖軒曾三次秘密前往江寧,每次都行蹤詭秘。當時她以爲他是去會情人,現在想來...
窗外,天色微明。雪停了,天地間一片素白。
林雨諾看着地圖上“江寧”二字,眼中閃過決絕的光。她要親自去一趟江南,在周同知進京前,找到真相。
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哪怕要再次面對那個惡魔。
這一局,她賭上了全部。贏了,趙靖軒永無翻身之日;輸了...她不敢想。
晨光透過窗紙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林雨諾收起地圖,開始收拾行裝。
這一去,生死未卜。但她知道,有些仗,必須親自去打。
有些仇,必須親手去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