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三月，京城的柳絮如雪。
林府上下卻無人賞春，所有人都在爲一樁大事忙碌——惠寧縣主林雨諾與江南蘇家少主蘇逸塵的訂婚之期，定在了三月初八。
這樁婚事，在京城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一個是當朝首輔的嫡女、太後親封的縣主；一個是江南首富的繼承人、雖爲商賈卻名滿天下的才子。表面上看，是門第懸殊，可深究內情的人卻知道，這樁姻緣背後，藏着兩家人數十年的交情，以及一個鮮爲人知的秘密。
三月初七，蘇家下聘的隊伍進了京。
那排場，讓見慣了世面的京城百姓都目瞪口呆。聘禮隊伍從朝陽門一直排到林府所在的銅鑼巷，足足三裏長街。頭一抬是御賜的“江南織造”匾額拓本，象征皇恩；第二抬是蘇家祖傳的一對翡翠玉如意，通體碧綠，水頭十足；後面跟着金銀器皿、古董字畫、綢緞布匹...整整一百二十八抬，取“一路發”的吉兆。
更引人注目的是，下聘的不是尋常媒人，而是當朝大學士沈清源——三皇子妃沈氏的父親，也是林文淵的至交。他親自持着大紅聘書，身後跟着十六位全福太太，個個是誥命夫人，這規格，堪比親王娶親。
“蘇家這是把半個家底都搬來了吧？”圍觀的百姓嘖嘖稱奇。
“何止！聽說那對翡翠如意，是前朝宮裏的東西，價值連城！”
“可商賈之家，娶首輔千金，終究是...”
“你懂什麼！我聽說啊，蘇家那位少主，身份可不簡單！”
流言蜚語中，聘禮抬進了林府正廳。
林文淵與沈知意端坐主位，看着滿廳的珠光寶氣，神色復雜。沈知意眼中含淚，既是歡喜女兒得此良緣，又是舍不得她即將出嫁。
林雨諾沒有露面，按禮待在閨房中。但她能聽到前院的喧鬧，能感受到那份爲她而來的隆重。
春蟬興奮地跑進來：“小姐！您猜蘇公子送了什麼來？”
“什麼？”
“除了聘禮，還有單獨給您的一箱東西！”春蟬眼睛發亮，“奴婢偷偷看了，全是您喜歡的——江南的新茶、蘇繡的帕子、還有...還有一整箱琴譜！聽說是蘇公子親手謄抄的！”
林雨諾心頭一暖。他總是這樣，細致入微。
正說着，沈知意來了。她屏退左右，握着女兒的手：“諾兒，明日訂婚，有些事...該讓你知道了。”
林雨諾抬眸：“母親是指...逸塵的身世？”
沈知意點頭，眼中閃過追憶之色：“這事，得從三十年前說起...”
三十年前，先帝在位時，朝中曾有一位赫赫有名的郡王——睿親王宇文瀾。他是先帝幼弟，文武雙全，深得信任，常年鎮守江南。睿親王與王妃感情甚篤，卻子嗣艱難，成婚十年方得一子，取名宇文澈。
宇文澈三歲那年，江南爆發瘟疫，王府也不能幸免。睿親王夫婦相繼病倒，危急時刻，他們將獨子托付給最信任的屬下——蘇家家主蘇明遠，也就是蘇逸塵的祖父。
“當時蘇家只是江南普通富戶，但因多次資助軍餉，與睿親王結下深厚情誼。”沈知意緩緩道，“蘇老當家接到小世子後，連夜帶着全家離開江南，隱姓埋名。不久，睿親王夫婦病逝的消息傳來，王府一脈就此斷絕。”
林雨諾聽得入神：“那宇文澈...”
“蘇老當家將小世子認作親孫，改名蘇逸塵，悉心撫養。”沈知意道，“這件事本是絕密，只有蘇家核心幾人和你父親知道。連逸塵自己，都是及冠之後才得知真相。”
她頓了頓：“蘇家這些年的財富，有一大半是睿親王當年的私產。蘇老當家只是代爲經營，以待將來物歸原主。”
林雨諾恍然。難怪蘇家富可敵國卻從不張揚，難怪蘇逸塵氣質清華不似商賈，難怪...他能與皇子們平輩論交。
“先帝知道此事嗎？”
“知道。”沈知意點頭，“睿親王病逝前曾有密折送入京，說明托孤之事。先帝感念蘇家忠義，特賜‘江南織造’的招牌，並默許蘇家以商賈身份庇護皇侄。當今皇上登基後，你父親才將此事密奏。”
“所以皇上對逸塵...”
“皇上視他爲皇弟遺孤，多年來暗中照拂。這也是爲什麼，蘇家雖爲商賈，卻無人敢動。”沈知意握緊女兒的手，“諾兒，逸塵身份特殊，這婚事雖得皇上默許，但爲免朝堂非議，他的身世暫時不能公開。你們成婚後，他仍是蘇家少主，明白嗎？”
林雨諾鄭重點頭：“女兒明白。”
原來如此。所有的疑團都解開了——蘇逸塵的氣度、才華、與皇室若即若離的關系...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不是配不上她，而是身份太過貴重，不能輕易示人。
三月初八，吉日。
訂婚宴設在林府正廳，但賓客之多，園中處處設席。朝中重臣、宗室王公、世家大族...收到請柬的無一缺席。就連久不出門的幾位老王爺都來了，這面子，給得十足。
林雨諾今日穿着正式的大紅旗裝，這是訂婚的禮制。衣裳用金線繡着百鳥朝鳳，頭戴點翠鈿子，額前垂着珍珠流蘇，端莊華貴得讓人不敢直視。
蘇逸塵也是一身大紅吉服，襯得他面如冠玉，氣質清華。他站在廳中，看着林雨諾由丫鬟攙扶着緩緩走來，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溫柔與驕傲。
訂婚儀式按滿族舊俗進行。
先是“換帖”——雙方交換更帖，上面寫着生辰八字、三代姓氏。林家的帖子上，林雨諾的名字旁赫然寫着“惠寧縣主，年十七”。蘇家的帖子則簡單些：“蘇逸塵，字清遠，年二十二，江南蘇氏。”
但有心人注意到，蘇家帖子的紙質是特制的宮廷用箋，上面的花紋是親王才能用的雲龍紋。
接着是“放定”。蘇逸塵親手將一對羊脂玉鐲戴在林雨諾腕上，玉鐲溫潤，尺寸分毫不差。林雨諾則回贈一枚自己繡的荷包，上面是並蒂蓮的圖案。
最隆重的是“納征”。蘇家抬上九十九壇酒、九十九匹布、九十九盒首飾...每一樣都價值不菲，每一樣都寓意着“長長久久”。
禮成時，司儀高唱：“蘇林兩家，締結秦晉之好。天作之合，龍鳳呈祥！”
滿堂賓客齊聲道賀。太子妃周氏、三皇子妃沈氏、四皇子妃徐氏...各位皇室女眷都送了厚禮。連太後都派人送來一柄玉如意，上刻“佳偶天成”。
宴席開始，絲竹悅耳，觥籌交錯。
林雨諾與蘇逸塵作爲主角，需向各位長輩敬酒。走到三皇子宇文宸面前時，他舉杯笑道：“蘇公子，縣主，本王祝你們白首同心。”頓了頓，壓低聲音，“有些事，心照不宣。”
蘇逸塵會意：“謝殿下。”
敬到二皇子妃薛凝霜時，這位剛經歷喪夫之痛的女子難得露出笑容：“雨諾妹妹，蘇公子，祝你們珍惜眼前人。”她眼中含淚，卻是欣慰的淚。
林雨諾握了握她的手：“姐姐保重。”
宴至中途，林雨諾有些乏了，由春蟬陪着到後園透氣。月華如水，灑在初綻的桃花上，美得不似人間。
“累了？”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
蘇逸塵不知何時跟了過來，手中端着一盞熱茶：“喝點茶，暖暖身子。”
林雨諾接過，指尖相觸，兩人相視一笑。
“逸塵，”她輕聲道，“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願意等我。”林雨諾抬眼看他，“謝謝你，用這樣的誠意，來娶我。”
蘇逸塵伸手，輕輕拂去她鬢邊的一瓣桃花：“雨諾，該說謝謝的是我。謝謝你，讓我有資格站在這裏，許你一個未來。”
他將她擁入懷中。這個擁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用力，仿佛要將她融入骨血。
“等成親後，我帶你去江南，”他在她耳邊低語，“去看真正的蘇杭，去聽雨打芭蕉，去畫舫聽曲...過你想要的生活。”
林雨諾閉上眼：“好。”
他們相擁的身影映在月亮門上，如一幅絕美的畫。
然而，這幅畫的背景裏，卻有一雙眼睛，正冷冷地看着這一切。
宴席角落的陰影中，一個穿着普通家仆衣裳的男子垂首而立。他的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可那挺直的脊背、緊握的拳頭，卻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當林雨諾與蘇逸塵相擁時，他猛地抬頭。
月光照在他臉上——竟然是趙靖軒！
他不是在刑部大牢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此刻的趙靖軒，與之前判若兩人。臉上沒有了瘋狂，眼中沒有了仇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近乎偏執的平靜。他的目光緊緊鎖在林雨諾身上，那眼神...不是恨，而是一種勢在必得的占有欲。
仿佛在說：你終究會是我的。
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迅速低下頭，混入忙碌的仆役中，消失不見。
而月門下的兩人，對此一無所知。
“冷嗎？”蘇逸塵感覺到林雨諾輕顫了一下。
“不冷。”林雨諾搖頭，卻下意識地往他懷裏靠了靠。
不知爲何，剛才那一瞬間，她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仿佛被什麼不祥的東西盯上了。但很快，這感覺就被蘇逸塵的溫暖驅散。
“我們回去吧，”蘇逸塵牽起她的手，“客人們還在等。”
他們攜手回到宴席，接受衆人的祝福。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個消失在陰影中的身影。
宴席持續到深夜。
送走最後一批客人後，林文淵將蘇逸塵叫到書房。沈知意拉着林雨諾的手，母女倆說了許久的話。
“諾兒，母親看得出來，逸塵是真心待你。”沈知意撫着女兒的臉，“這樁婚事，母親很放心。只是...他的身份特殊，你嫁過去後，要更加謹言慎行。”
“女兒明白。”
“蘇家那邊，逸塵的祖母、父母都已過世，如今主事的是他叔父蘇明達。此人...”沈知意斟酌用詞，“經營才幹不如逸塵，但爲人尚可。你嫁過去就是少主夫人，該有的威嚴要有，但也要懂得尊重長輩。”
林雨諾一一記下。
另一邊，書房中，林文淵與蘇逸塵的談話則嚴肅得多。
“逸塵，你的身世，雨諾已經知道了。”林文淵沉聲道，“皇上那邊，今日也送了賀禮，意思很明確——他認你這門親，但也希望你能繼續以蘇家少主的身份立足。”
蘇逸塵點頭：“伯父放心，逸塵有分寸。皇上的恩情我銘記在心，但那個身份...暫時還不能公開。這對雨諾、對林家、對朝局都好。”
“你明白就好。”林文淵欣慰道，“雨諾交給你，我放心。只是朝中局勢復雜，四皇子雖在皇陵，其黨羽未清；北狄使團下月入京，恐生變數...你們成婚後，要早做打算。”
“逸塵已在江南置辦宅院，若京中有變，可隨時南下。”蘇逸塵道，“此外，蘇家在海外也有些產業，必要時...”
他沒有說完，但林文淵懂了。這是留了後路。
“好，好。”林文淵拍拍他的肩，“去吧，雨諾在等你。”
蘇逸塵行禮退出。
林雨諾正在廊下等他。夜已深，府中燈籠次第熄滅，唯有他們這一處，還有溫暖的光。
“父親跟你說什麼了？”她問。
“說讓我好好待你，”蘇逸塵微笑，“否則他饒不了我。”
林雨諾笑了：“父親才不會這麼說。”
“他是這個意思。”蘇逸塵牽起她的手，“雨諾，再過三個月，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嗯。”林雨諾靠在他肩上，“逸塵，你會一直對我好嗎？”
“會。”蘇逸塵鄭重道，“此生不負。”
他們站在廊下，看夜空星河璀璨。
而在林府高高的圍牆外，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悄然駛離。車內，趙靖軒摘下帽子，露出蒼白卻英俊的臉。
“主子，回刑部大牢嗎？”車夫低聲問。
“不，”趙靖軒淡淡道，“去四皇子府。”
“可四殿下在皇陵...”
“他在京中有暗樁，你知道在哪裏。”趙靖軒眼中閃過一絲冷光，“告訴他，我有個計劃，能讓他提前回京。”
車夫不敢多問，調轉馬頭。
馬車消失在夜色中。
趙靖軒靠在車廂內，閉目養神。腦海中浮現的，卻是林雨諾今日穿着大紅嫁衣的模樣——那麼美，那麼耀眼，卻站在另一個男人身邊。
“雨諾，”他喃喃自語，“前世你是我的，今生...也必須是。”
“等我。很快了。”
馬車駛向京城最隱秘的角落，那裏，另一場陰謀正在醞釀。
而林府內，定親的喜悅還未散去。下人們收拾着殘席，議論着今日的盛況，暢想着三個月後的婚禮會有多麼隆重。
誰也不知道，平靜之下，暗流再起。
林雨諾與蘇逸塵，這對剛剛許下終身的新人，即將面對他們人生中最大的考驗。
而這一次，命運又將如何書寫？
夜色深沉，掩蓋了所有秘密。
只有天上那輪明月，冷冷地照着這人世間，悲歡離合，愛恨情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