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楓葉落在腳邊時,林硯的指尖還在發顫。

他低頭看着那片褐紅的楓葉,葉緣的新鮮綠意像被晨露浸過的嫩芽。崖壁間還回蕩着鏽劍的餘鳴,低低的,像老鄭鐵匠鋪裏徹夜不息的風箱聲。懸在掌心的劍已經褪去了大半鏽跡,銀白的劍身映着他的影子,連眉梢的痣都看得一清二楚。

“這、這怎麼可能……” 深藍道袍弟子癱坐在地上,手指摳着青石板的縫隙,指節發白,“玄塵子前輩的佩劍,怎麼會認一個外門弟子爲主……”

林硯握緊了劍柄。掌心傳來的溫度越來越暖,像老鄭剛從爐膛裏夾出來的鐵坯。他能感覺到劍身裏有股微弱的氣流在遊走,順着他的手臂往心口鑽,熨帖得像冬日裏的炭火。

“李師兄,看來是你輸了。” 趙師兄不知何時站在了崖口,灰袍被山風吹得獵獵作響。他看都沒看地上的李師兄,目光落在林硯掌心的劍上,瞳孔微微收縮,“玄塵子前輩的‘流光劍’,百年了,終於重現了。”

李師兄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掙扎着站起來,撿起地上的劍,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走,深藍道袍的下擺掃過石階,帶起的碎石子 “譁啦啦” 滾了一路,像誰在無聲地唾罵。

秦老道顫巍巍地走過來,枯瘦的手指在劍身上輕輕拂過。銀白的劍身映着他的白發,像落了場雪。“流光劍認主,是流雲宗的大喜事啊……” 他突然抓住林硯的手腕,掌心的老繭磨得林硯生疼,“孩子,你可知這意味着什麼?”

林硯搖了搖頭。他只知道,這柄被老鄭當作廢鐵撿回來的劍,此刻正散發着他從未見過的光芒,像藏在灰燼裏的星火,終於被風吹旺了。

“意味着你可能是玄塵子前輩的傳人。” 趙師兄的聲音帶着難以置信的激動,“百年前玄塵子前輩失蹤後,流光劍也跟着消失了 —— 沒想到會在蒼瀾鎮的鐵匠鋪裏。”

崖壁上的劍痕在暮色裏泛着青灰色,像老鄭畫在鐵板上的劍樣。林硯摸着劍身上的 “玄塵子” 三個字,突然想起老鄭撿到這柄劍的那天。那天暴雨傾盆,老鄭從後山回來時,懷裏裹着個黑布包,解開時鏽水順着指縫往下滴,他還笑說 “這破鐵能賣兩文錢”。

原來有些東西,就算蒙塵百年,也終究會發光。

回到住處時,整個外門都炸開了鍋。

弟子們圍在門口,踮着腳往裏張望,像蒼瀾鎮集市上看雜耍的人。王胖子擠開人群沖進來,手裏的算盤 “啪嗒” 掉在地上,算珠滾得滿地都是。“你、你真成了流光劍的主人?” 他撿起算珠的手抖個不停,“白長老說要帶你去見宗主!”

林硯把流光劍靠在牆角。劍身的銀光透過窗紙,在地上投下細長的影子,像誰在地上劃了道銀線。“我不想見宗主。”

“傻小子,這是天大的好事啊!” 王胖子拍着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老鄭捶打的鐵砧,“見了宗主,說不定能直接進內門,還能學上乘劍法 —— 多少人求都求不來!”

窗台上的蘭草被人群的動靜驚得抖了抖,葉片上的露珠滾落在窗台,洇出個小小的溼痕。林硯用手指把蘭草往裏面挪了挪,避開門口的風:“我只想好好練劍。”

他想起老鄭說過 “山高路遠,一步一步走才穩”。就算這柄劍是傳說中的流光劍,他也還是那個剛從蒼瀾鎮來的少年,手腕還沒練穩,劍招還沒學會,急着攀高只會摔得更疼。

“說得好。” 蘇珩的聲音從人群外傳來。他擠進來時,發間還沾着片槐樹葉,像只停在鬢角的綠蝶,“劍是用來練的,不是用來炫耀的 —— 林硯,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他手裏拿着個新的竹籃,裏面裝着些幹淨的布條和藥膏。“我聽說你握劍磨破了手,特意找丹堂的師兄要了點‘玉肌膏’,比我之前給你的好用。” 竹籃底層還壓着個油紙包,打開時飄出淡淡的麥香,“這是剛出爐的桂花糕,你嚐嚐。”

林硯捏起塊桂花糕,指尖沾着的糕粉像碾碎的月光。糕餅在舌尖化開時,甜香順着喉嚨往肺裏鑽,像老鄭在鐵匠鋪裏點的檀香,讓人心裏安定。“謝謝。”

“跟我客氣什麼。” 蘇珩蹲在流光劍旁邊,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兩顆星,“我能摸摸它嗎?”

林硯點了點頭。蘇珩的手指剛碰到劍身,流光劍突然發出聲輕鳴,銀白的劍身上泛起層淡淡的粉光,像撒了把桃花瓣。蘇珩 “呀” 了一聲,慌忙收回手:“它、它好像不喜歡我。”

“不是不喜歡。” 秦老道捋着胡須笑了,“流光劍有靈性,它只是在跟你打招呼 —— 你身上有丹草的清氣,它喜歡這種味道。”

蘇珩這才鬆了口氣,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劍鞘。這次劍沒再發光,只是劍身的影子在地上輕輕晃了晃,像在點頭。“真神奇。” 他抬頭看向林硯,眼睛彎成了月牙,“以後你練劍的時候,能叫上我嗎?我想看看流光劍出鞘的樣子。”

林硯剛要答應,就見白長老在趙師兄的陪同下走了進來。老長老的白胡子在燈光下泛着銀光,手裏的拂塵輕輕掃過門檻,帶起的灰塵在光柱裏跳舞。“林硯小友,隨我去見宗主吧。”

林硯握緊了手裏的桂花糕。糕點的甜香還在舌尖,他突然很不想離開這間小屋 —— 這裏有蘇珩送的蘭草,有王胖子掉在地上的算珠,有他剛學會寫的 “劍” 字,像個臨時拼湊的家,比金碧輝煌的宗主殿更讓他安心。

“長老,我能不去嗎?”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着股韌勁,像剛鍛打的鐵條,還沒被磨去棱角。

屋裏的空氣瞬間凝固了。王胖子的臉都白了,拼命給林硯使眼色,眼珠子轉得像算盤珠。蘇珩也緊張地攥緊了衣角,指節泛白。

白長老愣了愣,隨即笑了。拂塵在他手裏轉了個圈:“有趣。別人擠破頭想進宗主殿,你倒好,送到面前還往外推。” 他盯着林硯的眼睛看了半天,突然對趙師兄說,“罷了,既然孩子不想去,那就改天吧。”

趙師兄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只是拍了拍林硯的肩膀:“別後悔。”

白長老走後,王胖子才敢大口喘氣。他抹了把額頭的汗:“我的小祖宗,你可嚇死我了 —— 那可是宗主啊!”

林硯把剩下的桂花糕包好,放進床頭的木櫃。他想起老鄭說過 “別人的糖再甜,也別輕易張嘴”,宗主殿的誘惑再大,也比不上腳踏實地的安穩。“我不後悔。”

第二天卯時,林硯準時出現在演武場。

青石板上的霜比昨天更厚,踩上去像踩碎了滿地的星星。他把流光劍靠在木人樁旁,劍身的銀光在晨光裏泛着冷輝,像老鄭藏在鐵盒裏的銀錠。趙師兄已經在場上了,看見他來,眼裏閃過絲贊許。

“今天練揮劍。” 趙師兄扔過來一柄木劍,“先用這個練,流光劍太鋒利,容易傷着自己。”

木劍的重量比流光劍沉些,握在手裏很實在。林硯想起老鄭說過 “木劍能練準頭,鐵劍能練力道”,以前他不懂,現在握着木劍才明白 —— 就像走路先學爬,根基穩了才能走得遠。

“揮劍要轉腰。” 趙師兄站在他身後,手掌按在他的腰上,“你看,從丹田發力,順着脊背傳到手臂,最後到劍尖 —— 像水流過河道,不能有半點阻塞。”

林硯跟着他的指引轉腰揮劍,木劍劈開晨霧的聲音很輕,像風吹過竹林。有次他沒控制好力道,木劍 “哐當” 一聲砸在木人樁上,震得虎口發麻。晨光裏的劍影晃了晃,像老鄭打鐵時沒握穩的鐵鉗。

“別急。” 趙師兄撿起木劍遞給他,指尖碰了碰他掌心的繭子,“我練到第十天,才能讓木劍不晃。你昨天剛讓流光劍認主,今天就能揮出像樣的劍風,已經很厲害了。”

林硯看着木人樁上的凹痕。那是趙師兄用手指戳出來的,現在又添了些木劍留下的新痕,新舊交錯,像刻在時光裏的印記。他握緊木劍,再次揮出時,腰腹的力道果然順了些 —— 原來有些事,急不得,得像老鄭鍛鐵那樣,一錘一錘慢慢來。

太陽升到頭頂時,林硯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浸透。灰袍貼在身上,像老鄭浸過油的抹布。他把木劍遞給趙師兄,指尖的顫抖比昨天輕了些。“趙師兄,你說流光劍真的是玄塵子前輩的佩劍嗎?”

“錯不了。” 趙師兄用布擦拭着木劍,“流光劍的劍格上有朵雲紋,是玄塵子前輩親手刻的 —— 你仔細看,能看見雲紋裏藏着個‘塵’字。”

林硯跑到流光劍旁,果然在劍格的雲紋裏看見個極小的 “塵” 字。刻痕裏還沾着點鐵鏽,像沒擦幹淨的淚痕。他突然想起老鄭總對着這柄劍發呆,有次還喃喃自語:“這上面的雲紋,不像凡品啊。” 原來老鄭早就看出了端倪,只是沒說破。

中午去飯堂時,林硯成了所有人的焦點。

弟子們的目光像黏在他身上的糖漿,甜膩又沉重。有人偷偷指着他背後的流光劍,交頭接耳的聲音像蒼蠅在嗡嗡叫。王胖子把他護在身後,手裏的筷子敲得碗沿 “當當” 響:“看什麼看?沒見過新弟子啊?”

打飯的師傅給林硯多舀了勺肉,肥肉顫巍巍地堆在碗裏,像座小小的山。“後生可畏啊。” 師傅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好好練劍,以後給咱外門爭口氣。”

林硯把肥肉夾給王胖子。他不愛吃肥肉,老鄭總把肥肉挑到自己碗裏,說 “我年紀大了,需要油水”。“謝謝師傅。”

“你現在可是名人了。” 王胖子嘴裏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說,“剛才我聽見丹堂的師兄說,想請你去給流光劍做個劍鞘 —— 用千年紫檀木做的,上面還能鑲寶石。”

林硯摸了摸流光劍的劍鞘。雖然鏽跡褪了大半,卻還留着老鄭用鐵釺修補過的痕跡,歪歪扭扭的補丁像塊醜陋的疤,卻比任何寶石都讓他安心。“不用,這樣就好。”

下午去講堂時,白長老特意把他叫到講台前。老長老的戒尺在流光劍上輕輕敲了敲,發出 “叮” 的脆響,像玉珠落盤。“這柄劍跟着你委屈了 —— 玄塵子前輩當年用它斬過蛟龍,護過流雲宗,是有大功德的。”

林硯想起老鄭用這柄劍劈過柴,撬過石頭,甚至當過重物壓過醃菜壇子。那些被當作粗使工具的日子,對這柄傳說中的流光劍來說,或許真的是種委屈。

“不過也好。” 白長老突然笑了,戒尺點了點他的額頭,“寶劍鋒從磨礪出 —— 若不是在鐵匠鋪裏蒙塵百年,它也不會認你這樣心性幹淨的孩子爲主。”

講堂裏的弟子們都羨慕地看着他。陽光透過窗櫺落在流光劍上,折射出的光點在黑板上跳來跳去,像群歡快的螢火蟲。林硯卻突然有點想念那柄鏽跡斑斑的劍 —— 那時它還只是老鄭留下的念想,不用背負 “玄塵子傳人” 的名頭,簡單又踏實。

傍晚去悟劍崖時,林硯把流光劍留在了住處。

他想獨自待一會兒,像以前那樣,只帶着那本《基礎鍛劍法》。崖壁上的劍痕在暮色裏顯得格外柔和,像老鄭溫和的目光。他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指尖在劍痕裏輕輕摳着,想把嵌在裏面的碎石子都摳出來。

“一個人在這?”

林硯抬頭,看見蘇珩提着個竹籃走過來。籃子裏裝着盞油燈,燈芯上的火苗在風裏輕輕搖晃,像只跳動的螢火蟲。“我猜你會來這兒。” 蘇珩把油燈放在石頭上,“晚上風大,我給你帶了件厚點的袍子。”

灰藍色的袍子落在他懷裏,帶着淡淡的皂角香,像剛曬過的被子。林硯想起老鄭也總在他睡前把袍子烤暖,說 “夜裏冷,別凍着”。“謝謝。”

“跟我還客氣。” 蘇珩挨着他坐下,從籃子裏拿出個瓷瓶,“這是我新做的藥膏,加了點‘凝露草’,治劍傷更管用。” 他突然指着崖壁最頂端的劍痕,“你知道那是誰刻的嗎?”

林硯搖搖頭。

“是玄塵子前輩。” 蘇珩的聲音很輕,像在說秘密,“我聽丹堂的長老說,當年玄塵子前輩爲了救流雲宗,在這裏悟了七天七夜,最後一劍劈出,山都移了位置 —— 那道劍痕,就是他留下的。”

月光爬上崖壁,照亮了那道劍痕。林硯突然發現,劍痕的形狀竟和流光劍的劍身很像,都是細長的,帶着點自然的弧度。他想起老鄭說過 “物歸原主,劍歸其痕”,原來有些緣分,早在百年前就注定了。

他從懷裏摸出那片從崖壁上飄落的楓葉,褐紅的葉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蘇珩驚訝地睜大眼睛:“這是…… 悟劍崖的靈楓?聽說只有心有劍意的人才能讓它落下。”

林硯把楓葉夾回《基礎鍛劍法》裏。書頁上 “劍要直,心要正” 的小字在月光下看得格外清,像老鄭在對他說話。“我只是想好好練劍,不想讓老鄭失望。”

蘇珩看着他,眼睛裏的光比油燈還亮:“林硯,你一定會成爲很厲害的劍修的。”

夜風穿過崖壁的縫隙,帶來遠處演武場的劍聲。林硯想起掌心流光劍的溫度,想起趙師兄木人樁上的凹痕,想起老鄭留在鐵匠鋪的鐵砧 —— 那些看似不相關的東西,其實都在指引着他往前走。

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也不知道玄塵子傳人的身份會帶來什麼。但他知道,只要握緊手裏的劍,守住心裏的山,就像老鄭說的那樣,再遠的路,也能一步步走完。

月光下,崖壁上的劍痕和遠處的劍聲漸漸融合。林硯仿佛看見百年前的玄塵子正揮劍斬向蛟龍,看見老鄭在鐵匠鋪裏鍛打着鐵坯,看見自己握着流光劍站在演武場 —— 三代人的影子在時光裏重疊,像三道交錯的劍痕,最終都指向同一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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